傍晚时分,常风下差,牵着虎子回了家。
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来了。
张鹤龄趴在前院的地上充作大王八,驼着糖糖。嘴里还念念有词:“一动不动是王八。”
张延龄则在一旁给糖糖剥橘子,喂到糖糖嘴里。
常风见状一声暴喝:“糖糖,不得无礼!”
随后常风呵斥刘笑嫣:“你也不管管!”
刘笑嫣一脸无奈:“小国舅非要给糖糖当大王八骑,我有什么办法。”
常风拱手:“二位小国舅,舍妹无礼,请海涵。”
张延龄将糖糖抱到地上:“常大哥,你说这话就见外啦!糖糖就好像我们哥俩异父异母的亲妹妹一样!”
张鹤龄附和:“我弟弟说的对!要不是常大哥救了我们,我们可能死在了宛平县的黑牢里!”
“你救过我大姐的命,又救了我们哥俩的命。是我们哥俩的大恩人呐!你妹妹就是我们亲妹妹!”
张延龄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口袋。口袋里是一堆人牙,还带着血。
常风问:“这是?”
张鹤龄解释:“我们在宛平县大牢里吃了那么大的亏,能不报仇?”
“今儿我们哥俩去了宛平县。把知县、县丞、主簿、典吏的牙全拔光了!”
常风有些哭笑不得。这俩小国舅简直就是两个无法无天的小魔王。
常风劝诫二人:“知县、县丞、主簿都是朝廷命官。典吏虽无品级,但至少也有个举人功名。”
“士可杀不可辱啊!再说我已经审问清楚了。秃鹰会的事与他们无关。”
张鹤龄道:“知道啦!我们下回不拔他们的牙,最多薅他们的胡子。”
常风问:“对了,二位国舅来寒舍有何贵干?”
张鹤龄跑到前院中放着的一口箱子边。打开箱子,里面全都是上等珍宝!
常风看了看,那些珍宝里有不少他都看着眼熟。好像是成化二十三年的下半年,他抄前朝妖道恶僧所得。
之前弘治帝将大部分珍宝变卖,小部分赐给了张皇后。
张鹤龄道:“这是我们大姐让我们带过来,赐给常大哥的!我们大姐说啦,常大哥对张家恩重如山。以后常家的事就是张家的事!”
“常家的事就是张家的事”从后宫之主口中说出来,等于一個政治承诺,重若泰山!
常风连忙道:“我常风何德何能,竟得皇后娘娘如此抬爱。”
张鹤龄道:“常大哥,你怎么老拿自己当外人呐!要按外人的礼节,我们见到救命恩人要梆梆梆磕上几十个响头!你再这样我可要给伱磕头啦!”
张延龄附和:“就是就是!什么常家、张家的,咱都是一家人!你还是我们跟大姐的义姐夫呐!”
当初大永昌寺被救后,张丰菱跟刘笑嫣拜了义姐妹。刘笑嫣嫁给常风,常风自然成了皇后的姐夫。
糖糖道:“三位哥哥,咱们能不能别在院里说话了?我都饿啦!”
“张家哥哥,你能不能把那些牙都扔了。看着多倒胃口哇!”
两个小国舅年龄不大,又一口一个“一家人”。刘笑嫣跟九夫人、糖糖这些女眷没什么好避讳的,一家人同桌吃饭。
壮壮六个月大了,已经开了牙。这小家伙似乎对大葱情有独钟。招待国舅的家宴,摆上了一盘大葱。
壮壮吮着大葱,咿咿呀呀的,可爱极了。张家两兄弟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
宴罢,常风送走了两个小魔王。
刘笑嫣抱起壮壮:“今日该九妹伺候你。我回房哄壮壮睡了。”
常风跟九夫人进了西厢房。
常风笑道:“有个天大的好消息。”
九夫人问:“什么好消息?”
常风道:“以后你在湘西巷的那些族人,无论是官府还是江湖人都不敢惹了。”
九夫人有些奇怪:“为什么?”
常风故意拿上了堂:“去给我倒杯茶。我润润喉咙慢慢告诉你。”
九夫人给常风到了茶:“到底为什么?你别急我啊。”
常风笑道:“新任南镇抚使王妙心提议,将你手下的一百族人记入南镇抚司耳目册子中。”
“南司耳目虽无官职、无员额。但也算给锦衣卫效力的人。谁敢惹锦衣卫的耳目?”
九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先是目瞪口呆。
随后她伏在了八仙桌上,“呜呜呜”大哭起来。
这么多年,为了族人在京城中的生存,她放弃了一切甚至自己的贞洁。
以前,连刑部的捕快、大兴县的班头、兵马司的指挥都能欺侮她。为了族人,她只能甘受屈辱。
可是现在,族人们成了锦衣卫的耳目。在京城彻彻底底扎稳了脚跟。
今后放眼整个四九城,谁他娘敢动我湘西巷?
九夫人怎能不喜极而泣?
常风轻轻捋着九夫人的背:“你这人一向铁石心肠。这回怎么还哭上了?别哭了。让笑嫣听到,还以为我在跟你弄什么新奇的花样。”
九夫人抱住了常风:“常风,我这条命这辈子是你的了!”
常风一呲牙:“啊呀!你轻点抱我。我伤还没好呢,疼!”
九夫人坐到了床榻上,用手拍了拍被褥:“过来,躺好......”
且说常风在京城大破秃鹰会。一个月后,大同方面。
此次小王子带来了五万鞑靼铁骑。
明军一方,大同驻军、陕军援兵、京营援兵加起来足有十三万人。
当初土木堡之变,明军跟瓦剌的兵力对比为五十万对五万。
但仗要看谁打,兵要看谁统领。
土木堡时,统帅是“大明战神”堡宗和王振。
这一回统帅却是马文升和王越——两个在成化朝出了名能打仗的文官。
他们指挥十三万明军,将大同守卫得如铁桶一般。
其实,弘治帝登基两年多,国势刚有蒸蒸日上的苗头。弘治帝并不希望边关发生对耗国力的大战。
马文升临走前,弘治帝给他交了底:“尽量御敌于国门之外,避免主力决战。若小王子得寸进尺,那我军就不必退让,定要打出军威、国威!”
故而,马文升拟定的策略偏重防御。并没有主动出击的设想。
然而国与国之间的博弈,情势瞬息万变。
常风在源升茶馆内找到的暗桩名册派上了大用场。
孙龟寿到大同后,派遣精干手下,冒充蒙人混入了鞑军军营,联络上了隐藏在鞑军中的暗桩。
暗桩传递出了两条重要情报。
第一条情报:其实鞑靼后方存有隐患。瓦剌部死灰复燃,对鞑靼的腹地构成威胁。小王子此番南下入寇,并未下定决战的决心,以试探为主。www.sxynkj.ċöm
第二条情报:鞑军粮草辎重,囤于大同以北一百五十里的平阳川。
马文升当机立断,亲自挑选三千骑兵,以叶广为主将,奇袭平阳川。将鞑军粮草辎重一举捣毁。
没了粮草辎重,这仗还打个屁?
之前秃鹰会派人联络小王子。说什么会炸死大明皇帝和一堆武将。
可现在小王子根本没收到秃鹰会阴谋得逞的消息。
小王子萌生退却之意。
马文升审时度势,给了小王子一个台阶下。
想入贡?可以!使者总人数最多五百人,不得携带任何兵器。我大明欢迎你们前往京城朝贡。明军还会派兵护送。
小王子面对大同固若金汤的城防,打又不是。不打吧,在此停留太久又怕后院失火。
无奈之下只得就坡下驴。派遣手下的知院桶哈,率五百人赴京入贡。
弘治朝初期的小王子入贡事件,就此尘埃落定。小王子的入寇意图没有得逞,大军返回草原。鞑靼知院桶哈率五百人,在明军的严密“护送”下赴京。
在平息小王子入贡事件中,常风也出了一份力。
当然,主要还是靠马文升等名臣悍将运筹帷幄,明军将士同仇敌忾,拼死效命。
春去,夏来。夏去,秋来。
转眼到了弘治二年的八月末。
北直隶贡院。
院兵敲了试毕锣,贡院的大门打开。无数参加秋闱乡试的学子鱼贯走出了贡院。
其中也包括常风。
今年二月大经筵时,常风的一番宏论颇得弘治帝赏识。弘治帝一高兴,赏常风破格参加北直隶乡试。
常风这是奉旨赶考。
锦衣卫中的皇帝心腹破格参加科举,常风是第一人。但不是最后一人。
数十年后,常风手下一个叫陆炳的年轻人也参加了科举。但参加的不是文乡试,而是武会试和武殿试,高中进士......
自然,这些是后话。
常风伸了下懒腰。乡试考了三场,每场三日。他已经在贡院里待了整整九天了。
他的属下钱宁、石文义身穿飞鱼服,领着十几名力士快步走向了常风。
一众学子看到这一幕,纷纷惊愕:这位仁兄怎么刚考完就招惹上了锦衣卫?别是考试作弊了吧?他算完了,进了锦衣卫,不死也得脱层皮!
可是,他们没有看到锦衣卫给常风拴上铁链,带上大枷。
那群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竟给他跪下磕头。
这让学子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钱宁跪地磕了个头,笑道:“恭贺常爷乡试高中!”
常风笑道:“都起来吧。别胡说八道的。还没放榜呢。让其他学子们听了去,还以为乡试有猫腻呢!”
石文义道:“以咱们常爷的才学,高中举人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儿?说不准能中个解元!”
“明年会试、殿试,常爷再一路考下来,金榜题名,当个状元!嘿,那就给咱们锦衣卫长了大脸了!”
钱宁附和:“就是就是。也让那些文官看看,锦衣卫里不光有杀人如麻的莽夫,还有学富五车的状元郎呢!”
常风哭笑不得:“你们俩别替我吹了!让旁人听了笑话。你们以为乡试是那么好考的?会试、殿试是那么好考的?”
“行了,少放罗圈屁。我不在这九日,卫里还太平?咱们千户所的各项差事办的如何?”
钱宁道:“常爷,去抄两淮巡盐御史的弟兄们已经回来了。抄出财物总计折色四万多两!”
“怪不得都说,巡盐御史是朝廷八大肥缺之一呢!一个正七品小官,一任三年能捞四万多银子!”
巡盐御史是监察御史之一,职位只有正七品。但实际地位、职权要高于从三品的都转盐运使。
常风道:“这应该是今年的贪贿第一大案了。姓徐的这厮,贪的银子比成化末年的户部侍郎蔡忠都多。”
钱宁道:“不过很奇怪。皇上只让三法司判了姓徐的流放,并未处斩。”
常风感叹:“皇上宽仁啊!”
弘治帝是个“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好皇帝。对于获罪官员,能不杀则不杀。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位徐御史的贪贿劣行,锦衣卫这边早在成化二十三年就上禀弘治帝了。
弘治帝却一直隐而不发。直到弘治二年的六月才派人彻查。
天知道弘治帝是不是把徐御史当成了一个替他搜刮盐商钱财的存钱罐。
常风在一众弟兄的簇拥下回了锦衣卫。
北镇抚使孙栾一阵咳嗽:“咳,咳,常千户,考完了?考的如何?”
常风微微一笑:“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孙栾的咳嗽声愈来愈大。常风连忙帮他揉着胸口。
孙栾道:“我的肺疾越来越重了。我已给皇上递了告长假的奏折。以后北司这边全靠你照应了。”
孙栾递上去的是告假奏折,而非告老奏折。
权力是人世间最诱人的东西。不到死的那天,谁愿意交出去呢?
常风道:“镇抚使安心养病。我跟袍泽们一定尽心办好差事。”
三日之后,沐休日。
常风在院子里跟妻妾聊着天,哄着妹妹和儿子玩耍。
九夫人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怎么了?”
常风道:“今日乡试放榜,我心绪不宁啊!进锦衣卫前,我也头悬梁锥刺股过。”壹趣妏敩
“从二月到八月,每天夜里我都苦读两个时辰备试。我挺想知道自己的学问到底如何。”
常风喝了口刘笑嫣递过来的茶,又道:“应该是考不上的。可我是受了皇上破格恩典才能参加乡试。”
“若考不上,岂不让皇上颜面无光?”
糖糖道:“哥哥整日用功,怎么说考不上?”
常风道:“傻孩子。比哥哥用功的人多了去了!而且举人比进士要难考的多!”
九夫人有些不解:“进士不是比举人大嘛?怎么说举人比进士难考?”
常风侃侃而谈:“大明科举,有金举人,银进士的说法。”
“洪熙元年,朝廷定下每省固定的中举员额。譬如咱北直隶每科的举人是一百名。”
“上一科乡试,北直隶应试的秀才共有三千多人。差不多是三十取一。”
“会试则不同。每科会试,参加的举人大约在四千多人,能够拔贡的有二三百人。拔了贡参加殿试,就能成为进士。”
“也就是说,取进士是二十取一。”
“考中举人要比考中进士难。故有金举人、银进士之说。”
九夫人道:“哦,原来如此。”
常风又道:“跟我争举人名额的三千多个秀才,几乎都是成年累月读书备试。”
“我也就这六个月,每晚抽空读书。能中才怪了。”
刘笑嫣道:“早跟你说了,北直隶学政是我爹的老属下......”
常风连连摆手:“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乡试上耍猫腻。满朝文官都盯着我呢!”
“话说回来,我又不指着科举入仕。何必走你爹的门子给自己惹上一身骚?”
“知道自己的学问到底如何也就罢了。”
一家人正聊着天,忽然间他们听到了敲锣打鼓的声音。
北直隶学政衙门的报子到了府门前。
常风快步走了出去。
报子喊道:“可是常风常老爷?”
常风点头:“是我。”
报子高喊:“恭喜常老爷高中弘治二年北直隶乡试第九十八名!”
说完报子将大红喜帖双手奉上。
常风拿起喜帖,仔细看了看。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北直隶学政的大印就盖在上面呢,由不得他不信。
常风狂笑:“噫!好!我中了!”
九十八名是个靠近榜尾的名次,差三人就名落孙山。
不过这足够让常风欣喜若狂了!
报子连忙提醒:“常老爷,大口呼气,吸气。仔细喜痰迷了心窍。”
常风笑道:“不至于,不至于。”
报子伸出了手。
常风一愣:“作什么?”
报子道:“常老爷高中,总该......”
常风一拍脑瓜:“咳!怎么把这茬儿忘了!笑嫣,快去账房拿二十两银子,赏给报子!”
乾清宫内。
弘治帝十分重视选拔人才。北直隶乡试结束后,他亲自接见了学政张钰皓,查看中举名单。
弘治帝在名单的末尾处看到了常风的名字。
弘治帝有些惊讶:“常风竟真的中举了?张卿,你没徇私吧?”
张学政叩头:“皇上明鉴。臣不敢徇私。您若存疑,可调取常风的三份考卷御览。”
弘治帝将信将疑。他调取了常风的考卷,又找来了翰林院侍读学士李东阳。
李东阳是翰林院里出了名的大儒。
弘治帝将常风那三份考卷上的名字撕了去,随后给了李东阳:“李卿,你看这三份考卷如何?”
李东阳仔细的看了看,随后拱手:“经义上还欠火候。绝对当了不了解元,也进不了亚元。不过能定个榜尾的名次,八九十名的样子吧。”
乡试第一名曰解元,二到十名曰亚元。
有了李东阳这个权威大儒的评价,弘治帝确定常风中举凭得是真才实学。。
他大笑道:“李卿,你可知你手上的卷子是谁的?”
李东阳拱手:“请皇上赐教。”
弘治帝道:“锦衣卫常风的!”
李东阳脱口而出:“那个屠夫?怎么可能?”
常风在二月大破秃鹰会时,亲手卸下了秃鹰会俘虏的一条胳膊。当时有一堆京营兵围观。此事京城中早就传开了。常风的“屠夫”之名不胫而走。
李东阳自知失言:“啊,臣不是那个意思。臣是想说,没想到锦衣卫内的武人也能中举。”
弘治帝龙颜大悦:“说明朕有识人用人之明!常风果然是个可造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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