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大启,军士地位低,为达平衡,先帝以双倍军俸示恩渥,遗风所致混饷款者尤甚,不分膏粱子弟或平头百姓。年轻儿郎们不思进取又未历经过战火,队伍启程便是一派云愁雨怨。
战斗力脆弱是一回事,怯操戈前线当另说。
远征之初,蓟无雍顶着莫大压力接手莱国公二十万正规军,有军士不买账,一路上,以托伤或出逃等五花八门的方式避征伐,且愈演愈凶。
蓟无雍行伍出身,军纪严明,岂容这些视战为儿戏的后生疯狂探底线,他重申十七条禁律,一口气说下十七个斩字,令百军震吓,不但如此,还立下史无前例的严苛兵律——连坐,一人叛逃,全伍共罪。如此一来,莫说不敢逃,还自发互督互促。
他不信任这批良莠不齐的玄甲,但聊胜于无,只能利用短途,以雷霆手段迫他们面对现实。
内忧外患下,主帅金甲夜不脱,还得伺候捡来的麻烦——永乐公主。
公主自未坠崖,但倘若他迟去半刻钟,她没被西夏人从深草树坑下刨出,怕也血竭而亡。
上天穷思毕精创作好皮、赐厚福,以至于没分出精力兼顾她德行,岂止恶劣,简直令人发指,她以近乎变态的忍耐力攒了满腹晦气,特意撑到他来,然后真材实料吐他通身污秽。
黑面神瞬间愣在当场化身雕像,没容他回神嫌弃厌恶,人已经晕厥,晕厥前切齿说了四字:“永乐已死。”
他以为京都变故令她一时难咽,故而好心将她收留在营中冷静,出征前遣她回家,她不依,非要同行。
他便问她:“那份和离书是认真的?不要秦恪,孩子也不要了?”
李绥绥对此不以置怀,反而嘲他:“提携玉龙为君死?这话哪怕只是画个饼也行,偏生你拿玉龙插/我两刀,此恨绵绵无绝期,你捧着心肝还吧。”
她这么说,必然有原委,蓟无雍保持缄默敬聆释意,可贵人惜字如金,吝啬再赐教。
仅那一语抵千言,往深想太罪过,他宁肯认为她只是巧于词色,或借口去实现幼时披甲扬挥的梦。总归是欠债的嘴短,他没能拒绝出口。
但李绥绥相貌招摇,京军中不少统领都识得,蓟无雍自身都被千万双眼睛盯出窟窿来,哪有闲心替她瞒天昧地,她倒是主意大,留发近二十年,拦腰割断眼都不眨,原本生的眉深目长五官英气,绾冠披甲,一副俊骨倒也雌雄莫辨。sxynkj.ċöm
其实没必要掩饰性别。
京都儿郎多敷粉,军中将士好龙阳,藏个这般光可鉴人的小郎君在帐中,比光明正大带女人还惹人遐想。
蓟无雍倒不在意闲话,只觉得李绥绥行举不着边际,挺盼早日有慧眼识破她身份,然后通风报信叫人来将麻烦领走。她有些自知之明的,成日窝在队末车马中静养,轻易不抛头露面。
急行军披星戴月,顺利抵达延安府境。
是夜,蓟无雍与延安府经略相公会面晤谈,鞍马劳顿的队伍甫得以稍事休整,他后夜回营,心头莫名突了下,一时起念去探望李绥绥。
她烧得面红体热,熟虾米一般蜷在车厢内,蓟无雍将她拍醒,一问才知道,是女儿家好洁心作祟,她珍惜这么个休息空档,竟趁夜偷溜到河中洗濯。
蓟无雍眉心微敛:“着凉事小,这满地都是男人,你简直胆大如斗!”
她晕沉得厉害,觉得话不顺耳,便以足尖踢他软靴,示其快滚。
车厢逼仄闷热,药腥更是窒鼻,蓟无雍也不乐意待,索性拽她起来叫回营帐,她宾至如归径直霸占他卧榻,蓟无雍尚且维持着礼貌请她起来。
能睡床,何必睡板,李绥绥不肯亏待自己,剔他一眼说:“人得慈幼携幼,你这把岁数能当我爹了,还不兴让让?”
蓟无雍呼吸微滞,沉默两秒,面不改色道:“闺女起来,爹看看伤。”
李绥绥唇角抽了一下:“……”
待一查看,伤口果然溃烂化脓,这才是导致高热的根本。
数日来有劳她自己换药,平日衣来伸手的人怎懂箭疮养护,他明知此故,仍没指一人来端茶倒水,一则军中无女医,他亲兵、家将都是男人,二则私心希望她知难而退。
可她犟到这步田地,令他都不知说什么好:“得先把烂肉剔掉再敷药,这事蓟某能效劳,但公主身骨金贵,蓟某手糙,怕让你日后留疤。”
“有劳。”她闭上眼,轻易就妥协。
蓟无雍一言不发盯她半晌,最终没动手,拍马折回城中找经略相公,又赶在拔营前领回个年轻女官:“延安府的军医,晏宁。顺道收编了些厢军,查过履历都交代好,你一并留用。蓟某仁至义尽。”
晓得女儿家爱惜皮囊,他又交代晏宁谨慎缝合,沿路得空去寻些舒痕药。
晏宁要处理伤口,发现李绥绥女儿身是必然,她误以为是蓟无雍家眷,问及称谓,她后知后觉有些草率——蓟无雍问她履历时,几乎刨问三族家底,大约是“世代军医”四字,达他标准令他满意,可玄甲军不乏军医,且多出自太医院,有的是资质技术,治疗箭伤简直信手拈来,何必从外寻医。
正当晏宁想谈伤情含混此问,蓟无雍这样介绍道:“弟弟,族亲弟弟。”
没称儿子没差辈,还行。
二女皆默默颔首。
蓟无雍目光自李绥绥脸上移开,接着圆谎敲定身份:“姓蓟名傲寒,你可唤她三公子。”
晏宁继续点头,李绥绥敏感他编得过于顺口,即问:“傲寒是谁?”
蓟无雍指腹刮过下颌,懒懒答她:“就临时想的。”
晏宁恨不能暂聋,尴尬片刻,依旧配合唤了声:“三公子。”
闻之,蓟无雍睨李绥绥一眼,似笑非笑颇玩味,后者柱在床沿的五指握成拳,但瞬间又松开。晏宁是通透人,隐觉“三公子”这称谓也不妥,但见两尊大神一个自带威仪,另一个已浑身燃起肃杀,压迫感皆盛,她没敢就此事纠结,更不敢妄自揣测。
至后来,平澹无奇的“傲寒”二字略略传开,晏宁甫自寸楼口中得知,此名并非信口拈来,傲寒,乃蓟无雍亡妻闺字。
寸楼是蓟无雍亲信,若无授意,怎敢置喙上司私隐。
晏宁从善如流,将之转述,李绥绥不啻履冰恶寒,一沓文书砸蓟无雍脑门,且将他祖坟骂得冒青烟:“好你个千年狐狸,什么自难忘想断肠!我瞧你的情深一往分明是装的!临时起意还不忘转弯抹角算计我!”
晏宁瞠目,以为李绥绥大动肝火是恼怒成替代,但想象中丝来线去的狗血戏码并未上演。
蓟无雍未恼她发脾气,捋着前线军情甚至头都没抬,仅云淡风轻说:“我不喜欢麻烦,你非要在蓟某麾下混,只能委屈敛着点。”
他麾下将士都得敛着,“蓟傲寒”如是,还得老实趴着,他以此名为枷锁,束缚她提醒她,若惹是生非,令名声大噪远扬,势必引知根知底的人生奇,譬如蓟无忧,头一个就会奔来满足好奇心。
原来当她是麻烦,以前是,从来都是。
李绥绥对此再未发一言,但依然不喜欢此名,更听不得“三公子”这称谓,索性掐头去心,独留寒字。再后来,“寒公子”这称呼最终变成“寒指挥”,止步于此,她仅也是名不经传的小卒。
而现在,足下是被祸乱横扫的允州,迎接玄甲的第一座城池——梁平,这是元赫扬自京都折返时,顺路攻破的第一座城池,西夏人攻城虐地、抢夺烧杀,最后屠城,时值伏天,边塞昼夜温差大,未能妥善处理的尸身,很快导致瘟疫横行。
因此故,当玄甲压进时,贼寇已弃梁平转攻洮城。
留下一城积尸膏流满地,儿郎们涕泪四溅,眼泪不及擦干便挥锋向洮城,这是许多人的首战亦是终章,羸弱的玄甲军在贼寇铁蹄下犹如纸糊,败不旋踵,溃不成军。
任凭将领如何骁勇善战,亦不可能单刀赴会,蓟无雍再有雄才大略,也无法令满营阿斗一日间变勇夫,节节败退的日子煎熬,好在,他们早有心理准备。
很多个夜,蓟无雍浴血而归,站在李绥绥面前相顾无言良久,终究懒得说什么,怕他有压力,她也从不多问,只积极配合晏宁治疗,而后给他看痊愈的伤口,但他毫不犹豫拒绝她亲赴前线的请求。
她未纠缠,次日却不见踪影,蓟无雍无暇管她,直至她半月未归,甫察觉不对——她盗走帅印,领着晏宁失踪了。
论无法无天,李绥绥首屈一指,无人能敌。他心头火起,正要命人去寻,她却自己滚了回来,帅印还至他手心,很识时务立刻解释:“既是恶战硬战,那就做长期打算,所以我借你大印一用,往沣安郡借兵……”
她声调突转愉悦,“我借的,归我。”
大言不惭!听得蓟无雍脑仁疼,遂将大印扔案上,拧了条凉帕盖脸降火。
见他躺在椅中不搭话,她邪门得很,还敢来揭掉巾帕,蓟无雍委实没忍住,拽住她衣领子想斥责,偏生她眸中具是一派坦荡,盯她半晌,终是皮笑肉不笑说了句:“这里不是京都,由得你任性胡闹,蓟某伺候不了,你回去找秦恪玩吧。”
李绥绥眉头微蹙,但很快瞬目展颜,弯腰柱在他胸口稳住身形,心平气和道明意图:“我只是想到破西夏铁骑的法子,连弩,我已与郡守交涉,集合全城工匠改制更多送来。”
“军中已有神臂弩营。”
“不一样,神臂弩过于笨重。”她拍开蓟无雍的手,指着案上的弓/弩道,“我府上有位奇才,不止武艺高强,还善于研思、改良武械,看图纸时他与我仔细讲解过,的确优于普通连弩,我便抄借他智慧一用,此弩长不过二尺一寸,轻便,一弩十二矢,施机设枢,我反复测试过,十个弹指便能装填整匣,重要的是,射程可达三百五十步,百步内可穿甲……”
饶是她说得头头是道,并未引起蓟无雍兴趣。
李绥绥即又道:“斗而铸兵虽迟,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不也没放弃么,连日打迂回侧击战,以最小的伤亡代价,换取喘息时间,让那些弱不禁风的儿郎们在实战中得以强化训练。厉兵粟马,韬晦待时,我愿与你,共待绝地反击的时刻,并肩挽狂澜。”m.sxynkj.ċöm
她以轻松的语调陈义,仿佛只是在谈笑棋局摧杀,她满面尘灰凝汗,却自信得无懈可击。
蓟无雍面无表情注视着她此刻的模样,眸底有细微不明情绪在波动,刹那即逝,终是什么也没说。
她却牢牢盯着他眼睛,自说自话许诺:“一个月,我给你一营铁骑克星,让西贼统统变刺猬,可好?”
蓟无雍阖上眼皮嗯了一声:“那真是令人期待。”
见他仍没当回事,李绥绥沉默几秒,弓/弩负背,又去拉一脸困乏的男人:“起来,我给你演示。”
他稳如泰山,任她拖拽不起。
僵持片刻,李绥绥眨眼微笑,吊儿郎当挑衅道:“怎的,怕亮瞎狗眼不敢看?”
话音未落,蓟无雍几乎“蹭”地跳起来,李绥绥防范在先,早退开两步远,瞧着那狭长的狗眼眯成危险弧度,她忍笑捉着他小臂往外拉:“宰相肚里能撑船,恕罪则个,莫要因一句玩笑动手,咱们去山上走走,换个心情。”
短短一月,脚下白骨成堆。
蓟无雍不是慷慨就义之徒,但也看不懂,生在太平的姑娘,如何在这苦寒之地把持着好心态,既如此坚韧有骨气,为何偏生不敢面对那一人。
她一直讳谈秦恪,但京都来的各类文牒小报每回不落,知道的不比他少。
秦仕廉虽被私生子毒杀,死后仍被冠以叛国罪,虽然在此之前,秦恪与其父子关系被小皇帝强行断绝,但其他人没能幸免,秦楷在吴中遭蓟无雍暗算折了手脚,接着便锒铛入狱,树倒猢狲散,莫说远嫁女受拖累,连门客亦尽数被送往大理寺。
却在这当头,秦恪被小皇帝委以重任远征,旨意下发,即引百官启奏弹劾,说什么“鸡栖凤巢,德不称位”,“叛臣之子,岂能手握兵权”,“恐此子包藏祸心,壮大羽翼以图之”。
小皇帝肩扛苦海,依旧信守承诺,以秦恪至亲留京为由,劝慰诸君不必杞人忧天。
明里暗里戳脊梁骨秦恪可无视,唯提出,剑指西夏,驸马之心人人皆知,怕他义气用事,未如所愿。是以,那男人积压的满腔恶气与耻辱可想而知。
默思少倾,蓟无雍盯着李绥绥后脑勺,开口道:“秦恪随莱国公出征北疆,形势亦不容乐观,恒州距离此处虽千里之遥,跑死两匹马,亦不过是三五日可达……”
她照旧不搭茬,大步迈上黑黢黢的坡顶,一面挂风灯,一面道:“虽然目前形势不乐观,但我回来时,见那些插科打诨的兵卒已有几分正形,想来,对你这主心骨,他们还是服气,兵为将胆,将为兵魂,朝夕相处总能生默契,大不了就打个三年五载,何惧。”
话虽实在,但总是问东说西令人不豫。蓟无雍“哦”了一声,垂眸看她填装箭矢,动作利索流畅,极是认真,他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可听过另一句话,兵在精而不在多。”
“嗯?”
他淡声道:“沿途,蓟某捻拢收编各路厢军,来得都自愿签下投名状,所以玄甲军是否服气,蓟某并不在意,就更无需你操空心。”
“收编人马是好事,那你为何独让玄甲冲锋……”李绥绥动作一顿,反应过来,猛地抬眸喝问,“你故意让他们去送死?”
“没有滔天战意如何绝地反击?一见西夏铁骑,他们望风而靡,岂止是弱,简直是窝囊!蓟某非圣人,没耐心晓之以理,只好以血的教训告知他们兵不由将的后果,他们悟性差,终归要多吃些苦头。”
李绥绥依稀觉出他的另一层动机——拿歪瓜裂枣充炮灰,引西夏人志满膨胀,盛必骄,兵骄者灭。
“可他们是人,是你的兵……”
“战场之上,不听指令自行其是,自己送人头事小,十之八九还要拉同伴垫背!如此不负责任,如何共托生死。”他四平八稳如是说,而后冷冷一笑,“活下来的,才配为我的兵。”
李绥绥慢慢站起身,盯着这个毫不掩饰狂妄与冷血的男人,越看越心惊,却无从反驳。
“但公主拳拳赤子心,令人感动。”蓟无雍伸手虚摸了一下她发顶锥髻,状似认可,然言不顾行,他又说,“可惜,感动不了他们,也感动不了敌人。意志所达即可,姑娘家就别想当然要上战场了。”
李绥绥紧握弓/弩静听不语,面上波澜已敛,乘着零星微光的眼梢却极冷。
蓟无雍低笑一声,语意愈发温和:“所以,我们还是说秦恪吧。”
如何克制,也难忍他一而再相激,李绥绥磨着牙根,突地抬弩指他,下一刻,箭镞擦过他耳尖“唰”地钉向远去,终归不解邪火,临走又骂了句:“吃砒/霜长大的东西!”
夜风晃晃荡荡,晃得那即将没入黑暗的背影越发孤单,似卷挟于杀斗天地间的一丝生魂。
教人何忍摧折。
蓟无雍收回目光,摘下风灯,寻到那棵被箭矢贯透的树干,伸手握住外露的半截羽尾,竟慢慢将之完整抽出,把玩着这支漂亮黝黑的钢箭,他忽然失笑,喃喃叹出一口气:“到底是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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