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和五年冬,西北边境线起暴雪。
本是不宜出行的天气,偏生一支由京官侍从组成的壮阔队伍行而不辍,致力于风雪相博,于是很快自尝恶果,不仅饱受雪虐风饕,还遭到西夏流寇劫掠。
正值刀起头落的千钧一发,斜里杀来一位披百花战袍的女将军,只见她英姿飒爽,跃马引弩,以两矢分毙二匪,即又呼喊麾下军士,追逐剿杀匪众。
未及逃脱的恶匪惶遽之下,欲劫拿人质,刀口刚抵上一位青年肩胛,便让一支弩箭直取眉心。
全歼流寇,耗时不过十个弹指,故知这批玄甲训练有素,皆是行家里手。
青年短暂愣神,甫直身望向方才箭来方向,两丈之外的辎重车旁靠着一位军士,同样是身披黑氅、毡巾覆首的装束,瞧不得面貌年纪,他并未参与战场清理,只低头把玩着一支白森森的骨箭,似是心不在焉。
青年步上前,向他揖礼致谢:“下官察院章缪,多谢壮士相救。”
话未说完,军士忽地连连低咳,还隐然夹带忍俊不禁的沙哑笑意,然他挺着九分淡定,没让指尖飞转的骨箭掉落。
章缪顿觉可能是称呼不妥,但对方氅衣蔽甲,无从可辩军阶,他再次深揖:“还未请教尊驾如何称呼。”
军士咳嗽不止并未回答,且吸气伴急促,似罹患重寒,章缪还未抬头探究竟,肩臂即被咋呼冲来的白狐氅公子撞歪,公子索性扶住他肩头站定,激动地向迎面而来的女将军大喊:“我、我我知道你,护国将军晏宁,晏将军,我是蓟无忧,是你们大帅的胞弟啊……”
闻言,劫后余生的人们纷纷围来拜会,瞻仰大启第一女将军的风采。
章缪再顾方才那位军士,见他已转向车舆后方,他便跟了过去,车尾方寸罅隙铺着厚毛毡,军士慢吞吞坐上去,这才无可避免地视来一眼。
那双仅露的眼睛隐没在兜帽阴影中,乌黑瞳孔浓似化不开的墨,分明了无所见,章缪心头莫名窒了两息。
“嗯?”大约频繁咳嗽所致,军士声线极为低沉沙哑,“小事,不必再致谢。”
连声音都不一样,那份熟悉感本无凭证,章缪怅然下落的目光却停在对方悬垂的羊皮靴上,怔忪少倾,茫茫思绪忽掀起一股浪潮。
扑面分明是醒骨朔风,无端携来夏的炎热,几缕发丝伴着兰香贯入他的领口,他手捧木屐小心翼翼伏跪在金丝地毯中,只敢垂目视衣摆上的雀鸟繁花,不敢唐突那双赤足……
什么都可以伪装,唯足下尺寸。
俞家沉冤昭雪那日,他与韩秋水同祭故人冢,一杯寒食酒,追忆起此生最后一面,韩秋水不禁泪潸然:“她仿佛早有所料,我以为她自是胸有甲兵,所以发现奇怪之处也没问缘故……竟成憾事……我如今恢复本名,你信不信,她怕都不知俞凤隐是谁……”
任谁又敢想,君月不曾黯淡,一直顽强垂影天边,又冥冥中出现在他眼前。
章缪再次盯住对方的眼睛,尤恐是梦中相逢,他甚至说不出话来。
似读懂他的反应与眼神,她笑了下,有些惊讶被他轻易认出,但并未说什么,只气定神闲往后一靠,脑袋微偏,注意力仿佛被车旁高亢的议论声所引。
那厢有人因担心再遇贼寇,恳请晏将军相送至渠城,但玄甲押运的物资要往关外大营,势必会绕半程路,晏将军颇是为难:“我可送你们至下镇,请当地厢军护送,这批物资是为攻打平野准备,晏宁不敢延误军机……”
他们看中的是玄甲护航实力罢,此时见其不爽利,即有官员不客气指出:“谁人不知西夏自句甬战败又失储君,打击莫大,难以能军,而北狄更是节节败退,如今两国军队被迫龟缩于平野,免战旗都挂了,何时攻伐,你们说了算,哪来延误一说?”
立刻又有人直言不讳补充道:“常年战事,劳民伤财,本应该见好就收,让国库民生得以喘息,可偏生玄甲、虎豹两厢较劲、逞凶斗狠,以征战邦国偿其大欲,我还听说,两军已在平野左右扎营,欲在攻打平野时,比试摘将人头,以此赢获美酒千石,晏将军如此着急,是怕玄甲输此彩头?”
年轻的女将军不善辞令,面对言官们咄咄逼问,略惊讶,一时没有回答。
章缪着意眼前人的反应,她似不惧不恼,自怀里摸出只巴掌大的铁匣,摘下一只手套,从中取出一块琥珀色糖片,又蓦地回视他,迟疑了下,细白的手递来糖片,章缪微愣,忙拘束摆手谢过,即也领会她的意思,虽然很想看她拉下毡巾,仍竭力按捺好奇,悄然转视一旁。
含入糖片,咳嗽声似乎立时稀疏。
章缪心中百感交集,这才鬼使神差开口替那些官员低声解释:“官家初登大统时,因朝中大员重损,他借此吐故纳新,整顿吏治,同行官员中多是台谏新吏,还有几位是章缪同窗。帝王仁德,开言纳谏,因这一年边关情势斗转,朝中谏争如流,不乏反对再战的声音,各自立场皆在理,官家索性借慰问之名,让他们实地考察一二。”
她听罢,并未置词。
此刻,一壁出现蓟无忧的声音:“我看你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要忘了,当初西夏北狄沆瀣一气,破我城池屠我百姓,是如何丧心病狂的。你们方才也见识过了,他们粮草凋敝,靠抢也不降。而我大启军士自刀山火海磨砺出,正是虎跃龙腾,一派蓬勃之势,凭什么要主动诏安议和?何况正值年关,挂个彩头激励大伙,此事值得说道?”
反对的官员还未再辩,蓟无忧即又伤感补充:“我都五年未见兄长了,一想到他孤家寡人在此吞风饮雪,我夜夜不能安枕。啊,你们再看看这些战士,都还是孩子!你们问问他们,谁爱打仗?人家守你们一方太平,不是让你们吃香喝辣乱弹琴!指望别人送,态度就不能好些?”
风水轮流转,曾在朝堂上替李绥绥鸣不平而被一语怼辞绝的公子哥,如今好一通麻利谈吐,夹枪带棍敲得别人难组词。
车上人因此又笑了下,见她似乎心情尚佳,章缪没头没尾继续道:“徵和二年科考,秋水入一甲探花,章缪入二甲进士,又得贵人提携同进御史台任职,他得以正名后,便自请回定州赴任,半年前,老师还替他牵线缔结良缘……章鹿儿现在身体大好,她喜欢洛阳,决意留在医馆行医,一切都好……”
即便无回应,他也乐意以自说自话的方式,向她汇报这几年的零零碎碎,可没说几句,有若蚊蝇的声音已微微哽咽。
恍惚想到她会感兴趣的话题,他缓了缓情绪,轻声道:“我在宫中应卯时,曾见过几次小侯爷,虎头虎脑的,开朗又聪敏,官家待其亲厚,总会抽出时间教导小侯爷六艺……对了,官家念其思父,还允他到沣安郡团年,算时间,应在行程中……”
她垂下眼帘,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但复又咳嗽起来,断断续续愈发剧烈,牵拉着身体不禁微弓。
恐是不恰当的言辞令她情绪驿动,章缪略感不安,无措道:“边塞气候恶劣无常,惹风寒极难痊愈,若贵人不嫌,我让鹿儿来照顾您……”
“多谢。”晏宁转过来对他淡笑一声,“我便是军医出身,祛风散寒之事尚能看顾,大人也去收拾一下吧,我们要在天黑前赶去下镇,指挥多发咳疾,不宜多言。”
章缪也是明白人,怕久缠此处给她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遂郑重一揖,默默旁退。
晏宁低问:“送吗?”
“送。”李绥绥轻笑嘟囔,“文臣一张嘴,胜过千军万马,小皇帝遣他们来,是要让他们回去大书特书边关艰难,力求支持,可别拆台,按他们的要求,先去渠城,反正这批物资,我瞧着,不影响大局。”
“好。”晏宁见她咳得委实厉害,一壁抚她背脊,一壁劝慰,“届时指挥也留在渠城养几日,不必再去大营。”
李绥绥困极,靠着车壁还未出发便已入睡,缭乱碎梦倏忽还乡,她睡得极沉,错过很多有趣插曲。
譬如此时,晏宁一如往常替她盖棉被、备暖壶,尤其是搓熱她的手,这一条是陈老四千叮万嘱——那日在句甬郊外,李绥绥的手就在他掌心慢慢僵掉,险些成为此生梦魇,终归阴影也不浅。至后来,他非拉着李绥绥拜把子,说拜把子的能同年同月死,算命先生说他有松涛之寿,他要让李绥绥沾他福气。
晏宁只把自己当军医,照料伤员从来都细致入微,对李绥绥就更莫说,哪想分外的怜惜与钦慕,落在言官眼中成暧昧,纷纷揣测其中男女私情。
再得知被女将军特别“优待”的只是一名营指挥,于是咸嘴淡舌又说:“小小指挥倒是金贵讲究,将军骑马,他坐车,知道的是在行军,不知道还以为是贵公子出游呢。”
这一句,直接戳在蓟无忧脊梁上,他立刻反诘:“说谁呢!你们又在指什么桑骂什么槐!我不就跟个道搭个伙,出游探亲碍着谁了?”
明知蓟无忧维护他大哥的兵,此为故意曲解,对方仍尴尬解释道:“宣奉郎莫误会,我可没说你。”
此言一出,忍耐多时的士兵们甲胄相擦齐齐围来,异口同声问:“那你说谁!”
自持满腹经纶敢尔在朝堂犯颜极谏,却不想此地尽是些浑不吝,那人吓了一跳,讪讪缄口。
——
西北边陲线,渠城。
寸楼望见即将抵达的辎重队,迅速转下望楼出城迎接。
晏宁下马抱拳,咦了一声:“蓟相也回渠城了?”
“得晏将军传信改道,我们昨夜便返城,半路得急报,相爷又亲自去讨贼戡乱,也就半个时辰前刚到,这会在别院休整。”寸楼一壁答,一壁递来只木匣,“陈老四不好意思送,非托我带来。”
掠过身旁的辎重车上传来一声调侃:“定情信物?”
晏宁接匣子的动作一顿,颇是无奈:“指挥莫要玩笑。”
寸楼转身向李绥绥拱手,眉眼皆是笑:“寒指挥别来无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
“哈?这夯货送人定情信物,还用同个匣子捎带别的?”李绥绥跳下车,高高挑起的眼梢挂着朽木难彫那味,“瞧瞧。”
匣内是一对摩喝乐,寻常稚童手中的玩意儿,二女瞥物一眼,即又面面相觑,李绥绥开心地笑出声,晏宁疑惑道:“这?送给我们的?”
“嗯。”寸楼笑意加深,一边将她们往别院领,一边解释,“营里有个小鬼祖传的泥塑手艺,陈老四学了好几个月,挑得可都是得意之作,他知指挥有位……嗯,于是又专程做了个男娃娃。”
“这样啊。”李绥绥便不再笑,遂摘下手套拿出男娃娃把玩。
留意到她目光有些失神,晏宁沉默片刻,移开视线对寸楼道:“差点忘了,客人们还落在后方,路上吃了不少苦头,还要劳烦你通知管县令前去迎上一迎。”
“这些毋庸操心,管县令办事一向妥帖,早已安排好。方才还让我留你们在此过冬至,说是从卫山拉回一批羯羊,非要尽尽地主之谊……”说道地主之谊,寸楼神情微滞,忽然挪不动脚。
晏宁略略侧目:“怎么了?”
李绥绥仍低头把玩泥塑,心不在焉地往前走。
寸楼看着那道背影,一筹莫展扶额,尴尬道,“管县令有些尽心过头,他知蓟相返城,不仅安排了好酒好菜,还……不是……寒指挥别……”
见李绥绥熟门熟路径直推门,寸楼表情一瞬活似见鬼,只来得及大叫:“相爷,寒指挥来啦……”
可惜通报太晚。
下一瞬,满室酒肉香扑鼻来,最先入目是炭架上的小羊羔,再是后方茵垫中来不及收拾的好风光。蓟无雍坐得笔直,只堪堪将趴在腿上的美婢掀开,视线对上来人一瞬,动作亦是快得一流,几乎在同时,已扯过地上氅衣掩住美婢赤白的身躯。
室内微妙地寂静两息,李绥绥慢吞吞往里走,语气玩味道:“丞相好雅兴。”
蓟无雍“啧”了一声:“门都不敲,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怎知你今日会还俗?”
“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李绥绥微笑颔首,怡然自得去一旁盥手。
见人脸皮厚,全没避嫌的意思,蓟无雍都不好意思无所适从,遂喊了声寸楼,后者站在门口,看着裹着丞相大氅赤足跑出的美婢,整个人都不好了,立刻应声添来两盆热炭,又赶紧跑路。
李绥绥这才卸下沉甸甸的外氅,裹着两层棉袄的身躯,亦未能撑满墨甲,待毡巾下窄削的脸露出,苍白到近乎发透的肤色看得蓟无雍不由倒抽一口气:“怎瘦成这样?”
“你以为?”李绥绥翻了酒杯,取来温酒斟满,凉凉道,“西北霜雪冻泥裂,哪及丞相帐中酒肉香,且有暖玉偎人颤,真乃羡煞我等。”
蓟无雍不置可否,伸手拿过酒杯,懒洋洋道了声:“多谢。”
李绥绥很是不满斜去一眼,重新倒着酒,揶揄道:“难道,你故意让我撞见的?想以实际行动破谣自己不是个端正自持的和尚?”
蓟无雍被酒水呛咳了下:“你还没完了,男人的正常需求也要向你报备?与其好奇蓟某是不是和尚,不如去关心虎豹那位这几年如何解决。”
听着愈发露骨的交谈,晏宁默默退出门。
李绥绥绷着小脸,皮笑肉不笑道:“话到这里,那我不得不问一声,千石美酒的彩头是怎么回事?就为这,你写信欺我,说什么粮草军械告急,要我八百里加急送来?”
这回,丞相大人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
持久仗打得是财力,朝中止战声吼得凶,未防止矛盾锐化,重蹈过去以文御武的偏见与弊端,让台谏亲赴前线实践观摩是一个法子,自荷耗资又是另一个法子。
顶着她眸中兴师问罪的怒火,蓟无雍万分无奈表示:“你也知,虎豹骑有财神,蓟某一介武夫,没想跟人比,奈何他威名远震,军中将士光看见虎豹旗都心痒难耐,想与之较劲亦是另一种崇拜方式。再说,仗还是要打的,购军械是必然,区区小事,对你来说……”
“你不提他会死么!”她陡然生怒,拍案而起的瞬间,已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于是枪口猛转,气鼓鼓低吼道,“区区小事?你躲这安乐窝快活,叫我去头疼脑热,我镇日雪虐风饕的,你心知肚明还好意思问我怎么瘦了……咳咳咳……”
蓟无雍微愕,看着她生气、难过,心底又生五味杂陈。
他从来都知道如何刺激她,恰好她又经千磨万击,于是逗弄她的兴致这几年好似入化魔般境界。
可现在,她被他轻易激怒。
怪只怪命运弄人,她明明已做好准备去承受秦恪的怒火,偏生遇见元赫扬,句甬一役,她纵然奇迹般活下来,身体却不可逆的报废。
他看着晏宁取刀,却不忍视甲胄内残存的殷红冰渣,还破天荒的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更怕这位天潢贵胄枯骨异乡。
她若没了,那这天地间,该多无趣。
那时,他为给她鼓气,亦只能讲:“先皇那般疼你,我若让你死了,他会撬开棺椁拖蓟某下九幽的……等你好些,蓟某让他来看你,送你们回京都。”壹趣妏敩
她眼睛空茫茫看着他,近乎无声地说:“不必了。”
再多遗憾,总好过两次死别。
思及此,蓟无雍终归有些受不了她连委屈都需要找借口,他慢慢郑重神色,顺着她的话罕见地推锅:“好了,不气。这可以解释,都是管平安排的,蓟某不过是承人美意,也就前脚刚到而已。”
“刚到?刚到就那样了……你、你还真是迫不及待。”李绥绥竭力平复呼吸,咳嗽却愈发剧烈,面颊顷刻痛苦地憋红。
蓟无雍忙不迭起身帮她抚背,诚意十足轻哄道:“是蓟某色迷心窍,迫不及待,专程让你撞见,企图告诉你蓟某是个正常男人,千错万错都是蓟某的错……别生气了,此事翻篇。”
大抵因他主动认怂,李绥绥心气稍顺。
枉他半生凛凛铁骨,上马击狂胡,下马还得哄孩子,心下一片无可奈何的吃累感,又硬将话题岔开:“听说,你们路上捡到慰问团了,人呢?”
说曹操曹操到,欢快的公子哥按捺不住激动,跨进别院便高呼“大哥”。
李绥绥咳嗽一噤,旋即抓起毡巾大氅往帷幔后躲。
“晏将军也在啊,有礼有礼。”蓟无忧招呼一声,立刻阔步奔入室内,双臂都展开了,却得牵肠挂肚的人清冷相问:“你怎么来了?”
作弟弟的习以为常也不在乎,仍是送去极热情的拥抱:“兄长脱不开身,只好由我来看你,欸,你不知这几年我怎么过的,日夜提心担胆,婉贞亦陪我隔三差五去庙里祈福……”
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兄长,长长吁出一口气,“瞧着你无灾无病,我总算放心少许,大哥,你不知道,这路上可把我折腾坏了,前头天天吃风沙,跨入西北境又险些被暴雪活埋,最为心惊的是被西贼截道……这过五关斩六将的,咳咳,不是,还多亏晏将军护送,大哥,你可得给人家记功劳……”
蓟无忧一口三舌喋喋不休,仿佛打算一口气讲完五年的思念。
蓟无雍头大如斗,目光游离至案上的摩喝乐,出声打断道:“当爹的人,该学着稳重些了,我这边还有事,先让人领你下去安置,晚些再给你接风洗尘。”
他一壁说一壁将人往外推,遂唤来寸楼,蓟无忧老老实实给人见礼,还欲与兄长唠嗑,转头便迎门扇拍来。
他捂着险些撞塌的鼻尖,忍不住叫起来:“啥情况啊,这般不热情!”扭头又问寸楼,“寸楼大哥,他屋里该不会是藏人了吧?方才仿佛听见他在与人讲话,藏着掖着干嘛?他、他有情况?焕发第二春了……”
寸楼极确定摇头:“没有,二公子想多了,我先带你去住所。”
外间渐无动静,李绥绥步出帷幔时已重新穿戴好,蓟无雍挑眉:“这就吓跑了?”
李绥绥拿回摩喝乐,木木回道:“冷,一刻都不想呆,我要去趟沣安郡,回头你自己清点物资,不够也别再找我,告辞。”
说告辞,临走还泄愤似得踢他一脚,蓟无雍没躲,李绥绥如踢铁板反趔趄了下,他倒大度还伸手将她扶稳,她烦得难以忍耐,一字一句冷声道:“蓟无雍,你胆敢再骗我一回,咱俩真绝交!此生不复见。”
蓟无雍轻轻嗯了一声,从容不迫揉着她帽顶:“帽子都湿了,雪天不宜赶路,你身子不好,还是多留几日罢。”
见他不以为然,李绥绥不悦掀开他的手:“晓得你还将我骗来!”
“不是骗。”他深邃的黑眸垂下,静静注视着那双仅露的眼睛,“我只是……”
“怎样都好,再无下次。”
李绥绥猛地拉开门扇,趴在门上偷听的蓟无忧冷不防失去支力,“呯”地一声,仓促间,李绥绥本能飞起一脚,蓟无忧瞬间惨嗷倒翻。
“……”李绥绥扶着门框白了脸,遂压着胸口三步并作两步朝外走。
蓟无雍眉头皱起,目光倏然瞥向寸楼,寸楼头皮发紧,赶紧去扶蓟无忧:“二公子我们先去安顿。”
“安顿什么啊,哎哟,腰疼,疼疼疼,骨头怕是给我踹断了……快叫医……”
蓟无忧捂着腰腹赖在地上,一叠悲凉地叫唤,“那寒指挥下手也太狠了吧,他怎么那么生气?大哥到底骗人啥了?还此生不复见……听着怎么不对,这边关没女人么,你竟跟男人……喂……别走啊,大哥?大哥!其实性别咱们可以不计较,你倒是回来啊!真不管我了?我我大老远专程来看你的……”
天色擦黑,街道两侧灯笼次第点亮,开战之前,这里聚集热衷辗转特产的异国商人,渠城为玄甲军效劳后,保留部分营生,又添置更多酒肆妓馆,清苦寒地,士兵唯能得到的慰藉便也只是温柔乡。
李绥绥让晏宁去买马车,自己钻进棚摊叩桌要来酒。
店家热情与她推荐:“数九寒天的,军爷要不要来碗莜面饺子、羊肉汤?”sxynkj.ċöm
她谢过,拉下半片毡巾,往嘴里塞去一块糖,又捏着酒杯往唇口送,视线却撞到面蒙寒意追来的蓟无雍,她不由一哂:“你怎得阴魂不散。”
“蓟某话没讲完,是你忙着跑。”蓟无雍在她对面落座,将酒壶拖到身前,让店家给她上肉汤,“吃不下东西却惦记着喝酒,不要命了?”
“我惜命得很,太冷了暖暖身而已。”她将马奶酒慢慢饮尽,淡淡道,“也没有吃不下,近日凉着胃,不太想吃东西。”
蓟无雍瞥她:“只是近日?晏宁说你吃多少吐多少,你……”
“让她别跟我了。”
蓟无雍一怔:“没有让她监视你的意思。”
她不甚在意道:“陈孤雁惦记她,何必辣手拆鸳鸯,她跟着日上三竿遛猫遛狗的闲人也无意义。”
最无意义是,那把障刀捅在她肺叶胃腑间,伤了两卫,蓟无雍以捣腾粮草为不可拒绝的理由,让晏宁伴她离开苦寒边境,顺道访医养病,可她体内寒邪郁滞,之后招来风寒轻易不肯散,反复的恶寒虚透她胃脉,几乎进食致反,晏宁束手无策,即便有灵丹圣药,喂不进去也是无用之物。
回传信件中,年月不保四字令人莫奈何,若他不将她叫回来,不复见必也成为事实。命数既定,心头只余索然无处可波澜,蓟无雍将热气腾腾的肉汤推近些,无比诚挚道:“能吃多少算多少……你,别去沣安郡了,留下来把年过完,以后,等以后再说,在哪不是遛猫遛狗。”
她盯着浓稠奶白的汤面,仿似在认真考虑,良久却突兀地问:“至少有十八年了吧,蓟无雍,你为什么不续弦呢?是因为,太思念么。”
没听到回答,她微微抬眸,见对方发了怔,便轻声道,“你可以不用回答。”
相识多年,李绥绥对他的私事从无兴趣,蓟无雍便也明白,如今亦不过是物伤其类,她在想她死后,秦恪会记她多久。他恻然笑笑,平静道:“这与续弦无关,偶尔会缅怀,仅也是缅怀。所以,李绥绥,无论是谁,一旦成为过去,总会被时间冲淡重要性。”
她眨了下眼,无奈道:“被遗忘,真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是啊,为了不被遗忘,我们得好好活着。”他再次目指吃食,“趁热,多少吃些,养结实了回去管陈老四,他成日热火朝天满营闹腾。”
李绥绥松开眉头,哈哈笑了两声,她剥开铁匣子,慢慢站起身,伸手朝他嘴里塞去糖片,延胡索混糖浆,古怪的苦涩滋味令他微微皱眉,她指尖虚划到他鬓角,一触即分,喃喃道:“蓟无雍,你有白发了。”
“是么?”
她怅然打量着他,而后缩回手整理好毡巾,“可你还不能老,骗来抢来的河山,你责任重大,注定要背负更多,你答应过我的。”
曾为欺哄,应她“提携玉龙为君死”,亦为心软,应她“会守住江山,不让先帝笑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自己都辨不得。
蓟无雍皱眉盯着她放下酒钱,盯着她背过身冲他挥手,听她说:“所以别再分神操心我啦,珍重。”
雪风猎猎,他看着那道身影孤单融入风雪,心有恻隐,却道不出安慰,甚至连挽留的字眼亦一并堵在喉咙。
众生平庸,所往是星辰。
可星辰何其远,不可摘,不可揽。
不多时,晏宁慌张寻来:“指挥出城了,她、她不让我跟着,这如何是好?”
蓟无雍不觉叹了口气:“由她去吧。”
“什么?”晏宁愣了愣,讶然道,“蓟相明知指挥病势严重……”
蓟无雍打断她,淡淡道,“你连药都劝不进去,在她身边也无意义。”
晏宁被生生噎住,低落一瞬,轻轻开口:“蓟相为何不留她,你明知,她不会再回来,你……”
几年相处,她亦看得出来,蓟无雍待李绥绥处处周到妥帖,态度似亲胜友,谈不上是敬重,或掺杂男女情愫,但李绥绥在他心目中的位置绝对重要。
可窥见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沉着撼人心魄的冷俊,晏宁心下一叹,他还是那个置世间万物若尘埃的男人,她也没再说下去。
他抿了一口酒,随口道:“你明日回大营,顺道给虎豹营那位透个消息。”
晏宁霎时眼眸一亮,立刻激动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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