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地主不由脸上有光,湛湛生辉。
罗云生会做人,也会说话,先是连吓带威,将众人唬住。
接着诱之以名,直接把皇帝陛下的题字搬出来当诱饵,众地主明知是个坑也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说到底,这是个阶级森严的年代,皇帝的儿子,钦封的县侯,在这些地主和土财主眼里,已然是顶了天的大人物。
严格说来,抛去罗云生和李治二人的抬举话,客气话,还有行礼宴请什么的表面功夫不提,罗云生今日的行为便是彻彻底底的抢劫行为。
不同的是,抢劫得很斯文,有理有节有据,还一不小心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让地主们想反对都没个说法。
宴席果然很简陋,真不是罗云生谦虚,席上每人简单三道菜,两荤一素。
食物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档次和意义,李治和罗云生以主人的身份亲自相陪,屡屡以水代酒,相敬众地主,众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一顿简餐宾主尽欢。
“三日后,地主们承诺的粮食应该可以到位了,晋州之危解矣!”
众地主告辞后,罗云生瘫坐在席上,无力地笑了笑。
应酬是很麻烦,而且也是很累人的一件事,整整一天,罗云生都在跟这些乡下土财主打交道,用尽了心思,耗费了无数脑力,终于有了一个不错的收获,但是,也令他此刻无比疲累,浑身虚脱般没了力气。
小屁孩李治却精力十足,直到地主们走后,一直保持高冷扮相的晋王殿下很快换了脸,高冷范儿马上变得又萌又贱,上窜下跳没个正形。
“恩师高才,治不能及也!”李治笑嘻嘻地拽着罗云生的袖子,道:“解晋州之危,此事若被父皇知晓,定会狠狠夸我吧?”
罗云生叹了口气,道:“殿下你要搞清楚,你父皇就算要夸,也该狠狠夸我才对,你干啥了?”
“恩师此言差矣,你我兄弟情深,早已不分彼此,况且此次奉旨出巡,你我荣辱与共,功劳自然也不分彼此……”李治贱笑道。
罗云生把李治朝外推了一把:“彼是彼,此是此,臣觉得还是分清楚一点比较好,若是背黑锅,臣倒觉得大家不分彼此一起背比较好……”
“近万石粮食啊,足够整个晋州百姓吃一年了吧?”李治一想到忽然弄来这么多粮食便兴奋不已,不停地搓着手算小帐。
罗云生斜瞥了他一眼,悠悠地道:“这么多粮食,你以为我会全部用在晋州?”www.sxynkj.ċöm
李治一呆:“不然怎样?”
“如今大唐整个北方皆遭了灾,这一万石粮食看似很多,但与北方受灾的百姓人数平均一下,你觉得每个人能分多少粮食?或者说,有多少人分不到粮食?”
李治呆愣无语。
罗云生叹了口气,道:“所以,这些粮食不能全部用在晋州,只能留下够晋州百姓三月所用即可,剩下的,咱们要带去晋阳,殿下别忘了,这次咱们的主要目的地是晋阳,而不是晋州,晋阳的灾情甚至更严重,殿下当有心理准备才是。”
罗云生解释得很清楚,李治很快懂了,接着露出释然轻松的表情,笑道:“那也没关系,你曾说过,灾年里最能稳定人心的是粮食,只要咱们把粮食运过去,像如今的晋州一样,在城外搭建一片棚帐,给难民们发放赈粮,父皇交给我的差事想必指日可定,咱们就轻松地载誉回长安啦……”
罗云生没吱声,一脸古怪地盯着李治,盯得李治直发毛,脸上的笑容也有点僵硬了。
“呃,恩师,莫非治所言不妥?”
“妥,太妥了……”罗云生颔首,道:“这样好不好,殿下领着禁卫先去晋阳,嗯,粮食也带过去,就像我在晋州城外的做法一样,我呢,便驻留晋州,监督晋州官府放粮,你我分工,殿下若立下功劳,我绝不抢你半分,殿下觉得如何?”
李治年岁虽幼,却也是个伶俐的小屁孩,很快听出了罗云生话外之意,小脸不由一垮,垂头丧气地道:“恩师有话不妨直言,何必把治遣去晋阳送死?”
罗云生笑了:“你也知道去晋阳是送死了?说得那么轻松自在,还‘载誉’,照你现在如此轻敌的想法,别说‘载誉’了,落个马革裹尸而还的下场也不是没可能……”
李治脸色一变,然后起身朝他一揖,道:“治错了,还请恩师指正点拨于我。”
罗云生叹了口气,这小屁孩,认错倒是无比迅速,认起错来可谓迅雷不及掩耳,倒教自己一肚子教训的话没法说了。
“殿下,晋阳之乱,粮食是不能完全解决问题的,它跟晋州的情势不一样,晋州相对而言比较单纯,百姓只缺粮食,有了粮食,人心就定了,闹不起事来,但晋阳是大唐龙兴之地,这个地方代表的意义不一样,所以那些心怀不轨之人也会选择在晋阳行阴谋煽动之事,我们在到达晋阳之前,只能先做最坏的打算,那么请问殿下,最坏的打算是什么呢?”
李治深思,然后……茫然懵懂地摇头。
算了,小屁孩今年才十二岁,这个问题估计他也没法答。
于是罗云生缓缓地道:“最坏的打算,莫过于那些背地里搞阴谋的人已经得逞,他们已经将大部分受灾的百姓煽动起来,并积极在暗中谋划造反了!”
李治脸色大变,震惊地看着他。
罗云生淡淡地道:“这只是最坏的预计,或许没那么严重,但我们做事之前必须怀着未虑胜,先虑败的想法,如此,不论发生任何突发情况,我们也不至于惊慌失措,都能从容淡然处之,若你怀着只是去晋阳赈济灾民的想法,说不定刚进城就中了敌人的冷箭,所以,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从踏入晋阳地界的那一刻开始,你只能当自己已身陷敌国,处处危机,处处伏兵,时时刻刻必须打起精神防备,如此才能保全自己。”
李治神情感动,再次朝罗云生长长一揖:“恩师高论,治受教了,多谢!”
罗云生眨眼:“真的受教了?”
“真的。”李治诚恳脸。
“那么我问你,若我们踏入晋阳后发现灾民们已经造反了,城池已被乱民占领了,我们该如何?”
李治凛然道:“领兵平叛,夺回晋阳!”
“错了,但凡是个正常人,遇到造反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掉头就跑,先保命再说……”
晋州粮食危机解决,李刺史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这些日子他领着全城官吏没日没夜守在城外的难民棚帐区里,从搭建到分区,从赈粮到如厕,数千难民的吃喝拉撒都得他来操心,几日下来,李刺史已然眼圈发黑,形体消瘦,连眼神都显得有点呆滞了,看起来就像关在大牢被武二郎赵老蔫用过刑似的。
“称职”,李刺史当得起这两个字,大唐别的官吏是什么样子罗云生不清楚,但李刺史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却实实在在看在罗云生眼里,盛世官员,为天子守牧一方,虽无杀敌血战之功绩,却有解万民倒悬之劳苦。
得到消息是在地主们告辞后,李刺史匆忙回府,得知晋州躲藏逃难的地主们被晋王殿下的禁卫们挖老鼠似的挖出整整一窝,而且从他们身上敲诈……借得近万石粮食,李刺史呆若木鸡,沉默许久忽然扑通跪下,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朝李治和罗云生磕头,哭嚎之声,震荡前堂。
小屁孩一点也不见脸红,很坦然地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扶起李刺史一边温言安慰,一边用一种隐晦的得瑟语气,述说这些日子自己如何殚精竭虑,如何为民操劳,如何一拍脑袋想到这个主意等等,总之,很伟大,比忙前忙后的李刺史还伟大。
李治一边吹嘘自己,一边不忘扭头朝罗云生讨好地笑笑,似乎怕罗云生当场拆穿他,罗云生翻了个白眼,懒得跟小屁孩计较,李治闻弦知意,立马又把罗云生抬出来,并且以王爷的身份很不客气地做了裁断排名,解晋州粮危的功劳,晋王殿下第一,罗县侯第二,至于忙前忙后累得跟狗一样的李刺史,则很不公平地排在第三。
偏偏李刺史却对李治的排名很服气,忙不迭地点头,多日的愁苦脸色瞬间变得阳光灿烂,不时还捋着胡须仰天发出豪迈惬意的笑声。
粮食是压在晋州上下官员身上的一块巨石,罗云生和李治虽然整日在刺史府里吃吃喝喝啥都不干,连挖地主的行动都由手下的禁卫代劳,可是不得不说,这一大一小两个懒散之人,却悄无声息为晋州解决了一桩天大的麻烦,仅以此功,李治罗云生二人的功劳便比李刺史大多了,更何况,难民棚帐分区的严律,渐渐也显露出它的妙用。
“棚帐分区之法,委实高明,下官钦佩万分……”狂喜过后,李刺史说起了城外的难民棚帐,一开口便露出无比钦佩的表情,朝罗云生拱了拱手:“到底是长安陛下阶前的重臣,见识与本事与地方官员无异皓月之比秋萤……”
罗云生笑着谦虚两句,李治在旁边嘴唇嗫嚅,神情跃跃欲试,罗云生飞快一记眼镖甩过去,用眼神无声地警告他,小屁孩若连这个功劳都敢跟他抢,今日不管他王爷不王爷,非抽他一顿不可。
李治中了眼镖,尴尬地嘿嘿一笑,讪然坐了回去,并且朝他露出讨好的笑容,表示绝无抢功劳之意,罗云生满意地收回杀气,很好,玉不琢不成器,小屁孩不抽不长记性……
李刺史没注意一大一小的暗潮波动,捋须笑道:“初时罗侯爷坚持棚帐分区,下官当时很不解,眼下大灾之时,官府能调动的官吏和兵丁不多,难民成千上万,这种无谓之事徒费材料,既繁琐又无用,先给侯爷赔个礼,说实话,下官当时心中对侯爷甚至有些怨气的……”
说着李刺史很诚恳地起身,向罗云生长长一揖,罗云生急忙回礼,连道不敢当。
李刺史重新坐下,缓缓道:“这些日子,下官整日整夜守在棚帐内巡弋,对侯爷的布置也用心开始观察,却渐渐发现了一些妙处,‘居住区’内干干净净,乡亲们秩序有条不紊,虽是男女老少妇孺住在一起,却丝毫不见乱象,放饭时都自觉地走出棚帐,到用餐区排队领饭,吃完后若要如厕,则走到如厕区解决,之后再回到居住区,下官初时不解,后来却发现晋州刺史府和辖内大小县合起来不到百名官员,管理数千近万的乡亲却易如反掌,游刃有余,直到昨日,居住区内有一位乡亲忽然腹泻,按侯爷的规定,下面的兵丁将其移到隔离区,不准任何人出入,守在那里的大夫立马为其诊治,发现那位乡亲竟然得了痢疾,若不是事先分了区,而且有了侯爷的铁律,痢疾一旦扩散传染出去,对城外上万百姓而言,又是一桩天大的祸事……”
李刺史神情充满了赞叹,拱手道:“罗侯爷心思灵巧,机智无双,短短几条铁律,却是万家生佛,活人无数,善哉善哉。下官代晋州父老多谢侯爷了!”
说完李刺史起身再次行礼。
罗云生起身谦逊回礼,小屁孩李治则在一旁幽幽叹气,似乎为自己没抢到这桩功劳而幽怨懊恼。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粮食的近忧已解决,可从长远来看,晋州这一整年的日子也不好过,闻讯而来的难民只会越来越多,粮食只会越吃越少,更何况罗云生一行即将启程赴晋阳,也要带走大半粮食。
启行之前的几日,罗云生在晋州刺史府内安排善后,除了派人向长安奏报之外,还召集晋州官员训话。
灾年里农耕没了指望,却也不能坐以待毙。脑子活络一些,眼光长远一些,终归要百姓们找条活路出来。
于是罗云生定下了以劳换食,多劳多得的律条,不仅如此,在罗云生的授意下,李治以晋王的身份,连同蓝田县侯,晋州刺史等,联名向河东道以外尚未受灾的河南道,江南道等诸州县递发公函,以本地特产换取他们的粮食,形成一条良性循环的产业链条。
一切安排妥当,罗云生和李治带领禁卫和部曲队伍,顺便带走了近五千石粮食,终于启程出城,开赴晋阳。
出晋州城,城外仍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官吏和百姓都很忙,忙着上山采木,忙着搭建棚帐。现有的棚帐已足够晋州难民所用,只是罗云生和李刺史等人一致认为,晋州城外放赈粮的消息很快会传出去,各方难民必然闻讯而来,那么现有的棚帐必然不够用,未来上万甚至数万人住在一起,绝不能太拥挤,否则容易传染疾病,扩建棚帐已是势在必行。
车马在城外停留了许久,罗云生和李治骑在马上,静静地看着李刺史一脸疲惫地指挥百姓搭建工程,各级官吏前后奔忙,百姓们扛木采石,还有远处伙夫用大勺在巨大的铁锅里不停翻搅,凛冽的寒风里隐隐夹杂着几许粥香……
罗云生嘴角绽开了笑容。
华夏数千年,其实就是一部数千年的苦难史,天灾,人祸,战争,瘟疫,种种磨难被老天毫不留情地加诸在这些勤劳朴实的百姓身上,无数人因此死去,又有无数人满怀希望出生,总有一种精神代代相传,那就是不认命的活着,与老天争抢生机。
这个民族尽管诸多磨难,可是仍旧一代一代蓬勃繁衍着,与天斗,与灾斗,与人斗。
仍旧是阴沉的天气,仍旧是一片萧然的初春,可是此时此刻,罗云生却仿佛在晋州城外看到了一片绿意盎然的春光,绿油油的青草地里,百花绽放。
“启程!”
罗云生依依不舍地再次看了一眼生机勃勃的景象,挥手下令。
前方,还有种种艰险困厄等着他,要像城外这些人一样,咬着牙一件一件去克服,去度过,去活着,不能懈怠啊。
仪仗车马缓缓启行,大车的轱辘发出吱吱的转动声。
千人的仪仗禁卫,两千多临时征调的民夫押运着五千石的粮食,浩荡的队伍很快引起了城外官吏和百姓们的注目。
远处指挥工程的李刺史呆了片刻,急忙撩起官袍下摆朝罗云生等人跑来。
罗云生远远地朝他挥手,笑着制止他的举动,并朝他遥遥拱手,算是作别。
李刺史停下脚步,眼眶似乎有些发红,沉默片刻,忽然扬声大喝道:“所有官民人等,停下手里的活计!”
周围的官民一愣,不解地停下,好奇地看着李刺史。
李刺史深吸一口气,嘶哑着嗓子大声道:“晋州官民,拜谢晋王殿下,蓝田罗县侯活命之恩,皇恩浩荡,泽被万民,生于斯世,苍生之幸!”
李刺史说完,周围所有官民愣了片刻,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朝罗云生和李治跪拜,就连在棚帐里休憩养息的妇孺老人们也纷纷走出棚帐,远远地朝骑在马上的那两位年轻人跪拜下去。
“谢晋王殿下,罗侯爷活命之恩!”
声如万马齐奔,震荡山野。
罗云生眼眶也发红了,抿着唇没说一句话,一旁的李治早已感动得不行,坐在马鞍上泪如雨下。
与李治一同默默地翻身下马,二人整了整衣冠,肃然朝四周跪拜的百姓长长一揖,以作回礼。
“罗云生(李治)谢过晋州父老……”二人齐声道。
直起身,罗云生含泪笑了起来,朝四周挥了挥手,道:“各位父老请起,大家……一定要好好活着!”
说完二人上马,留恋地环视一眼,队伍再次徐徐启行。
晋州官民仍跪拜于地,静静注视着仪仗队伍渐行渐远。
罗云生在晋州的故事结束了,但是在大唐,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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