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茶……勉强也算国事吧?
毕竟为了大唐人民从此以后能喝到省心省事而且味道不那么古怪的茶,而罗家顺便从中牟点私利,既有伟大情操又生财有道,家国天下全没耽误。
如此说来,罗云生确实在为国事忧虑,因为……他不记得该怎么炒了。
炒茶的手续不算复杂,但其中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少,其实在前世的农村,很多农民家庭都会自己炒茶,因为很简单,无非是摊青,杀青,提香这几样工序,罗云生也曾有幸去当地农民家做客,人家端出来待客的茶都是自家炒出来的,各地风俗民情不同,有的待客喜欢在茶水里放点炒熟的芝麻,有的喜欢放点山椒子,可是里面的茶叶却是货真价实的自产。
可惜的是,罗云生对这门技术只是半桶子水晃荡,前世的记忆里,关于炒茶这方面实在是太零碎了,拼凑很久也没能连贯起来,于是,炒废掉的茶叶一篮接一篮,罗云生顿时充满了挫败感。
厨房里不断飘出茶香,那是新鲜茶叶被火烘烤后散发出来的香味,只是香味有浓有淡,若有懂行的人自然能看得出,这是烘烤的火候出了问题,有时太轻,有时太重,没把握住火候,炒茶自然失败。
大方向没错,偏偏罗云生没法将它们具体化,每一步的火候也没掌握好,于是炒废掉的茶叶一篮接一篮,幸好都是山上采摘的无主之物,扔多少都不心疼。
厨房里面折腾了两个多时辰,从午时一直到黄昏,老娘蹲坐在厨房院外叹气,他发现儿子今日有些魔怔了,犹豫要不要去请孙道长来家里给儿子看看。
而玉儿则站在院子里,呆呆看着洒满一地的废茶叶出神。
田管家轻手轻脚走来,在老娘面前恭敬地问了一句要不要开饭。
今日罗云生把厨房占了,罗家的晚膳都是厨娘委委屈屈在前院搭灶做的。
老娘挥了挥手。起身便去了前院,走两步又停下,吩咐道:“莫打扰他,等他折腾到肚子饿了自然出来了,饭菜热好留一份。”
田管家应了,转身再请玉儿,玉儿洁白的贝齿咬着下唇,朝田管家摇摇头。然后轻抬莲步朝厨房走去。www.sxynkj.ċöm
厨房已点上了灯,灶里的火烧得很旺,通红的火舌不时吞吐,照映出罗云生那张红红的面无表情的俊脸。
玉儿犹豫了一下,道:“夫君……”
罗云生回头一怔,然后笑道:“夫人来了,里面又脏又暗,夫人快出去吧。”
玉儿摇摇头,道:“夫君这么爱干净的人都不嫌脏,妾身怕什么。”
顿了顿。玉儿看着罗云生用一只大铲子不停翻炒着茶叶,不由好奇道:“夫君这是……试烹新菜?”
“新菜?”罗云生一愣,接着笑道:“不是菜。是茶,你没看出来这是茶叶吗?”
玉儿眨眼:“妾身也奇怪,以为夫君想把茶叶当野菜了呢,夫君的心思确实活泛,这茶叶下锅炒一番后果然很香,或许……当菜吃也不错呢。”
罗云生大笑:“或许千百年后有人会把它当菜吃,但是如今,茶就是茶,泡水喝的。”
玉儿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指着茶叶道:“这些被炒过的茶叶,还能泡在水里喝?夫君可莫诳妾身没见识。妾身没出嫁前其实也学过一点点茶道的,茶叶哪里能炒呢?就算要喝。也应该配上许多调料,一沸而烹煮方为茶汤,这炒过的茶叶……”
罗云生手上的动作一顿,转过身看着她,道:“世上永远没有‘不能’‘不应该’这些字眼,‘不能’和‘不应该’是前人给后人设下的框条,你不打破它,便永远只能活在这些框条桎梏之中,所思所想,所食所用,皆是前人的东西,只能活在前人的阴影之下,一生过后,我们也成为了前人,这样的一生,没有意义。”
玉儿眨着眼,对罗云生的这番话似懂非懂,只是下意识的点头赞同,然后指着茶叶道:“所以,夫君要创出一种新的喝茶方法?”
“对,如今所谓的茶道是高雅名士或权贵名门才有资格享用,还非常牵强的跟儒家意境扯上关系,寻常百姓却与它无缘,世间万物理当由世间万灵所用,所以我要自创一种简单的喝茶方法。”
“炒茶……能喝?”
“能。”罗云生笑了笑,很快又苦下脸,叹道:“只是这个火候一直没能把握,怕是要多琢磨些日子。”
玉儿迟疑片刻,道:“夫君,炒茶应该和烹菜的道理相近吧?妾身见灶里的火烧得如此旺盛,可妾身听说‘过犹不及’的道理,夫君要不要试试……呃,把火弄小一点,慢火慢炒,不急不躁?”
“呃……”罗云生顿时惊觉,接着脸上有点火辣辣。
丢人啊,没脸啊,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要一个古代女人提醒才明白,依稀间罗云生似乎看到自己被无数后人绑在一根大柱子上不着寸缕,柱子上方刻着一个大写的“耻”字……
“夫人提醒得甚是,或许我太急于求成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也须知过犹不及的道理……”罗云生搂过玉儿的纤腰,使劲在她俏脸上吧唧一口,大笑道:“此茶若成,全托夫人功劳,日后便叫它‘玉儿茶’,使它流传千古。”
玉儿又喜又羞,嗔怪地横了他一眼,抿唇垂首轻笑起来,明亮美眸里闪动着喜悦的光芒。
“玉儿茶……”玉儿喃喃念了几遍,神情愈发欣喜。
“对,玉儿茶,夫人,此茶定能流传千古,夫人也能在青史上留名了。”
玉儿笑道:“妾身妇道人家,留不留名有甚干系,明明是夫君花费的心思,可不能让妾身抢了功劳,夫君有心便好,茶名却不可以妾身名之。”
“不,就叫玉儿茶!”罗云生的态度很坚决,其实对他来说,茶取什么名字无所谓,重要的是,炒茶的面世或许会改变许多生活里的东西,比如他自己,可以整天端个大瓷杯躺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抽冷子灌口茶,也不必学权贵们喝茶那样正襟危坐惺惺作态,茶就是茶,是给人喝的,提精神的东西,强行赋予它任何的礼仪和文化都是矫情。
将灶里的旺火撤掉一半,火势渐渐变小,罗云生将大铁锅里的茶叶捞出来扔掉,重新倒了一篮进去,一边翻炒一边揉搓。
有了玉儿的提醒,这次翻炒出来的茶叶明显好了许多,直到最后烘烤出熟悉的焦黑色,出锅后带着悠悠的清香,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罗云生闭上眼深深闻了一阵,心情有些激动。
果真是熟悉的味道,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前世的痕迹,实在很不容易了,闻着闻着,心里便泛起一阵乡愁……
“夫君……成了么?”玉儿看着罗云生沉默的样子,不悲不喜地闭着眼,不由小心地问道。
“成了……”罗云生睁开眼,神情悲喜交加:“夫人,我以后……有茶喝了。”
玉儿不解地眨着眼,她很不明白,喝茶而已,为何夫君如此激动?
“情怀懂吗?情怀!”
情怀不是请客吃饭,情怀是捧着大瓷杯子蹲在人来人往的大路边,以一种市井小民迷一样豁然的笑容,笑看世人的营营碌碌。
“夫人明日叫下人去长安城跑一趟,找家窑口定制一批新瓷。”
玉儿点头,认真记下:“夫君需要怎样的新瓷?”
“呃,需要一种很大很大的瓷杯,它的口有那……么大。”罗云生比划了一下,又划出一个弧度:“还要配一个盖子,杯子边要一个把手,记得嘱咐窑口一定要烧得精细。敢偷工减料明我就带人砸了他的窑。”
玉儿自动忽略了他的威胁,道:“上面需要刻花吗?”
罗云生想了想。摇头道:“不刻花了,刻几个字吧,红色的草书,‘为人民服务’,嗯,就这样。”
茶叶炒好了,最后还需要摊晒。
两天后,罗云生将茶叶收拢起来,满满装了一篮,抓一把均匀地摊在手心里,深深闻着浓浓的掺杂着几许烟火味的茶香,满意地点点头。
又过了几天,玉儿定制的一批特大号瓷杯也运到罗家,罗云生迫不及待迎了出来,拎出一个瓷杯里里外外清洗干净。
烧上一壶沸水,抓起一大把茶叶扔进杯中,沸水冲入杯里泛起一圈细细的白色泡沫。一阵淡淡的清香顿时满室萦绕。
罗云生吹拂着茶水,小心地浅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入腹,微微的苦涩过后满口留香。
“这才是情怀啊……”罗云生满足地叹了口气。
玉儿好奇地看着古古怪怪的夫君,一时捺不住好奇心,也凑上前小心地啜了一口,然后……俏丽的小脸顿时皱成了一团。
“夫君,苦的……”玉儿吐着小香舌愁眉苦脸道。
“喝的就是这味儿,懂啥。”罗云生瞥了她一眼。
玉儿咂咂嘴,迟疑地道:“苦过以后……确实口齿留香,这东西还是有点意思……”
“是吗?”罗云生如同找到了知己。马上直起身子,期许地看着她:“来。再试一口,慢慢的,你会体会到里面更多的味道。”
“呃……”玉儿看看天色:“哎呀,快晌午了,咱家地里今日收镰呢,妾身催催田管家赶紧将秋粮入库,晚了怕潮。”
说完玉儿果断地离开,那一杯所谓“口齿留香”的茶她再没看过一眼。
“女人每天要多补水,夫人回来我再给你泡一杯,不喝完不准睡觉!”罗云生双手喇叭状朝她背影喊道。
端庄的诰命夫人脚步顿显踉跄。
中秋已过了半月,不知不觉已是深秋,天地间笼罩着浓浓的萧瑟之意。
月初的一个下午,太阳懒洋洋地爬在半空里,发出微弱的暖意,秋风带着轻轻的啸声,卷起院子里的落叶,叶子在秋风里无力地打着旋,被带到不知名的远方。
罗云生这几日去了一趟尚书省,将旨意和调动文书递到了房玄龄的案头,房玄龄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以长辈的姿态话里话外充分赞扬了这位少年英杰为大唐社稷做出的贡献,并且无比期许地希望罗云生为大唐再立新功,顺便咬牙切齿骂几句自家老二房遗爱是个怕老婆的怂货,希望云生贤侄没事多来房家走动,与我家那不争气的房老二多来往,好好教诲一下他,至少被公主老婆殴打时能够堂堂正正站着挨打,而不是跪着,丢尽了房家的脸面……
这话不好接,千古名相房玄龄说这话时怕是忘了自己被老婆殴打时是怎生的怂样了,基因遗传这个东西很强大,不是交个不怂的朋友就能改变的。
最后房玄龄非常体贴地告诉罗云生,不必急着来尚书省入职,若是觉得不适应,不妨在家里歇息几日再来尚书省应差。
罗云生笑着点头答应了。
房玄龄说的或许是客气话,但罗云生绝不会跟他客气的。
所以罗云生回到家后果然开始歇息,这一歇息便是十来天,期间再没去尚书省露过面。
房玄龄以往与罗云生的交道并不多,显然,这位青史留名的名相深深低估了罗云生的无耻程度,大唐英杰当仁不让地把别人的客气当成了福气,二话不说给自己放了个长假。
不适应嘛,当然要多休息几天调适一下心理,不会休息的人怎能干好革命工作呢?毕竟将来要在尚书省跑腿的……
这天下午,罗家来了一位客人。
准确的说,这位不是客人,而是门客,齐王府的门客。
拜访依足了礼数,先递帖,随帖还送上一份冗长的礼单,罗云生接过礼单,从上至下仔细看了一遍,越看脸色越凝重。
礼送得很贵重,从红珊瑚到鸽蛋大小的东海珍珠,从毫州丝绢到东汉古玉,出手阔绰得一塌糊涂。
“今过啥节?”罗云生抬头冷不丁朝玉儿问道。
玉儿满头雾水想了想,摇头道:“啥节都不过呀,中秋早已过了,寒食和元旦还早,前后都没挨着。”
罗云生垂头看着礼单,曲指弹了弹,苦笑道:“不年不节的,送这么重的礼,而且还是王爷屈尊给县侯送礼,这位王爷难道已经反省过自己人缘太差,所以不惜一掷千金到处交朋友么?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所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千百年来,老祖宗们总结出来的一句句俗语留给后人,这些话都是血淋淋的教训积累起来的,充分表达了对于没事乱送礼的人的一种深深的戒备心。
罗云生现在的戒备心也很深。
虽然自己很英俊,自己很有魅力,自己很爱钱,自己恨不得给自己安上一个“从长白山到海南岛连绵八千里江山上下五千年老少皆宜男女通杀古今第一美男子”的尊号,但是……看到齐王的礼单那一刹,罗云生仍感到了深深的戒意。
从程处默口中,武媚娘口中,还有前世依稀记得的史书中,罗云生大致了解了齐王的为人,以齐王的为人品性,才只见过一面便恨不得与他拜把子结为异姓兄弟,并且很快派门客上门给他送了一份重礼,若罗云生真以为是因为自己的人格魅力所致,那他根本活不到成年授冠的那一天。
“这份礼怎么样?”罗云生笑着朝玉儿扬了扬手中的礼单。
玉儿接过礼单看了一眼,顿时有些吃惊。
自从嫁到罗家以来,平日里逢年过节,罗家收到的礼品不少,回的礼也多,无论送礼还是回礼,她都没见过如此阔绰的手笔,可以说,这份礼单上的东西如果换算成钱或银饼的话,这个数字大概可以维持罗家这个新兴权贵府邸十年左右的日常开销,简单的说,这份礼对罗家这样的高门大户来说都算是发财了。
“如此贵重的礼,夫君,你和齐王殿下交情很深么?”玉儿不愧是商贾出身的女子,马上想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罗云生笑道:“只见过一面,你说深不深?”
玉儿黛眉深深蹙起,沉默片刻,叹道:“还是夫君拿主意吧,妾身没法说什么了。”
罗云生的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陷入沉思之中。
玉儿静静地看着他,聪慧如她。此时也知道这份礼单的背后没那么简单,但是她也相信夫君会拿出一个妥善的处置办法。
“这份重礼,咱们罗家得收下。”罗云生沉吟许久后,终于下了决定。
不能不收,中国从古至今都是一个讲究人情和脸面的社会,每个人都好面子,地位越高。
越怕丢面子,被人拒绝礼物是件非常伤面子打脸的事,哪怕是好意和谦逊也不行,处在齐王和罗云生这个阶层圈子里,被拒绝往往便意味着结仇了。
说实话,罗云生不想得罪齐王这种静如变态,动如疯狗的人,不得不说,这是个狠角色。不到万不得已,罗云生不想与这种人交恶,因为得罪这种人会给自己带来许多麻烦和伤害。
处事圆滑一点,维持目前平淡而浅薄的交情。彼此见面仅限于友好地点头打个招呼,这是罗云生最希望看到的关系,不能太浅,浅了难免生怨,更不能太深,深了会把自己带进不可掌控的漩涡里。
玉儿对罗云生的决定从来都是无条件赞成,只是这一次,玉儿也难免心尖儿一颤。
“夫君……果真决定收下了?”
“嗯,收下了。必须得收。”罗云生点头,语气很坚定。
玉儿暗叹口气:“好。妾身便吩咐田管家收下。”
“慢着,别忙着收礼,你顺便叫家里的帐房先生入库房核查一下,给今日这些礼物都估个数,看看折成银钱大致值几何。”罗云生缓缓地道。
玉儿眨着眼:“然后呢?”
“然后……明日派田管家亲自进长安城一趟,去齐王府,回送一份更重的礼,记住,回礼不可超过太多,其价值比今日的礼多一点点便足够,多了,也得罪人。”
玉儿眼睛一亮,笑道:“夫君果真聪明呢,这一来,既没得罪人,礼数也周全,咱家的麻烦也解决了……”
罗云生苦笑摇头:“麻烦解决?呵呵,你想得太简单了,夫人,咱家的麻烦才刚开始呢,若齐王真对我有所图,你以为他送了一次礼便就此罢手吗?”
顿了顿,罗云生肃然道:“告诉田管家,明日回礼时,礼数一定要周到,话要说漂亮,就说你送的礼我罗家已还清了,以后别来烦我,不然别怪我翻脸,想占我的便宜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如果觉得不自卑你再来占……”
玉儿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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