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正是他。
武媚娘惊愕道:“这没道理呀,齐王抢了罗家的印刷术本就过分了,抢了东西不说,还派刺客上门行刺,世上纵是十恶不赦之人也做不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玉儿苦笑摇头:“其中有内情,我原本也不知,夫君解释后才明白……”
说着玉儿将齐王被李世民宣进宫责打,齐王惶恐离宫时恰好遇见越王等内情娓娓道出。
说完之后,武媚娘愣了半晌,幽幽叹气:“以齐王的心性和名声,这桩事倒真像他干的,罗县侯怕是被他记恨上了,齐王此人据说心性毒辣,常有欺凌良善之举,任何事若不称他心意,动辄便是打杀,老夫人这番被刺,多半与他有关。”
玉儿垂睑叹息不语。
武媚娘转脸看着她,道:“接下来罗县侯打算怎么办?”
玉儿叹道:“夫君说……此仇不报,无脸见家母。”
武媚娘眼皮一跳,忙问道:“他要报仇?可……那是齐王呀!”
“夫君说了,天王老子动了家母,他也要报仇,看来是心意已决。”
武媚娘惊道:“他……想怎样报仇?动了齐王岂不是惹了大祸?”
玉儿满面愁苦地道:“不错,确是惹了大祸,可他却说……大丈夫生于世间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刺母之仇若不报还,不仅对不起生养他的母亲,将来死了也无颜受罗家后人香火供奉……”
武媚娘沉默半晌,盯着她道:“你是他的正室夫人,你如何想的?”
玉儿垂头,幽幽地道:“一边是家母被刺之仇,一边是夫君即将可能惹下的大祸,两头为难,左右皆不是,公主殿下,我知你不是外人……”
话没说完,玉儿便已打住,武媚娘的脸蛋顿时飞起一片红霞。
“事情到了这般境地,我也不知所措了,问句不敬的话,若殿下不是公主,又是罗家正室夫人,你当如何处置?”
武媚娘愣住了,良久,长叹口气,道:“我若是你,我也不知如何处置,说这话不是敷衍你,我自小便是个没主意的人,幼时鱼母亲居于公爵府之中,由于不是男儿,也不得宠,我虽然有点小聪明,也是恩师传授的。后来遇到圣人,又乱了阵脚,若不是长孙皇后相助,我怕是已经成了笼中的金丝雀了。说来说去,我虽然如今成了李唐的公主,但是也只是一寻常女子罢了。若是问我主意,一时慌乱之下,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说到最后,武媚娘眼圈一红,再也说不下去了。
玉儿目中露出心疼之色,不由自主地上前握住了武媚娘的手,她的手白净纤细,冰凉如雪。
武媚娘深吸了口气,强笑道:“相比之下,你比我强多了,当初你在百谷城,在关键时刻,竟然能影响大局,你不知道,你的壮举,连宫里的宫女们都在传扬。
所以,论罗家正室夫人,你比我更合适,说真的,若我当时遇到那种绝境,真的无法做得似你这般好,我的夫君若陷于绝境,我能做的只能是为夫君收尸,然后在他坟前自戕全节,如此而已。”
玉儿苦笑道:“既然选择了郎君,便是一生同命,没有了他,也就没有了我,时势逼到那个境地,任何人都会做出和我同样的选择。
也会生出和我一样的勇气,在这之前我也是个没有主意的女子,自小养在深闺,胆小怕事,唯唯诺诺,可是当夫君陷入绝境时,勇气和担当就在那一刹忽然冒了出来,当时只觉得夫君扛不下的东西,必须我来帮他扛,公主殿下也一样,相信当他身临绝境时,你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你自认为的没有主意,只因你并未走到那般绝境。”
武媚娘垂头默然不语,玉儿也不提今日登门有何正事,二女就这样陷入沉寂中,唯有殿内的炭火偶尔劈啪作响,惊起一室涟漪,随即又恢复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玉儿忽然一笑,道:“今日诰妇来认个门,这便告辞了。”
武媚娘起身,笑道:“既是近邻,无事时多来走动,罗县侯若忙于公务,你无聊时我们二人作伴也好。”
玉儿笑着答应,然后告辞。
武媚娘一直将她送出门外,直到她的背影已看不见了,这才转身回殿。
宫女忽然从后殿屏风处闪身出来,看了看空寂的庭院,又看了看武媚娘。
“殿下……这位罗夫人,她今日登门到底为了什么呀?婢子只听到你们漫无目的的闲聊,却没提一件正事,难道她真的只是来认个门?”
武媚娘瞪了她一眼,嗔道:“又没规矩了,谁叫你偷听的?”
宫女嘻嘻一笑,仰脸正义凛然地握紧了小拳头:“她可是罗家的正室夫人呀,婢子担心她来者不善,所以在屏风后面听动静,随时保护殿下。”
武媚娘噗嗤笑了:“什么‘来者不善’,这话可不能对外说,教人笑话……”
宫女眨巴着眼,道:“殿下还没说她今日到底来做什么呢。”
武媚娘脸上的笑容渐渐敛起,叹了口气道:“你没听懂,我却听懂了,她……也不容易,一边是家仇,一边是夫命,左右皆不是,实在难为她了……”
宫女茫然地眨着眼,满头雾水地看着她。
武媚娘也不说话了,只盯着殿内炭炉里暗红的火焰发呆,不知过了多久,武媚娘的神色渐渐有了变化,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俏脸满是坚毅决然之色。
“找几个靠得住的禁卫,进长安城打听一下齐王近日行止,打听清楚了速来报我。”
宫女呆怔片刻,骇然道:“殿下您……您意欲何为?”
武媚娘脸颊泛起一抹激动的潮红,拢在袖中的纤手紧紧攥成拳,仿佛在竭力压抑自己的激动,缓缓地道:“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个没主意的人,这一次,我想自己拿个主意,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
“殿下切勿冲动!”宫女急了。
武媚娘轻轻一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可是谁让我喜欢他呢?这辈子我只能遇到一次这样的男子,她能做到的事情,我为什么做不到呢?”
武媚娘想为罗云生做一些事,什么事都好。
她只想用沉默的方式告诉罗云生,玉儿能做到的事情,她也做得到,甚至,比玉儿做得更好。
今日玉儿登门拜访,虽然只是闲聊,一句正题都没说,更没有向武媚娘求助或提要求,聊了几句便告辞,似乎登门的目的纯粹只为认门顺便联络感情,但是武媚娘何等的冰雪聪明,寥寥数语间她已看出玉儿的犹豫挣扎。
长安不是百谷城,不是吐谷浑。
她在吐谷浑敢做的事情,在长安就难如登天了。
所以,这件事里,玉儿无法做什么,但是玉儿做不到的事,并不代表武媚娘做不到。
出身终究不一样,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武媚娘再如何不掺和世事,毕竟也是大唐公主,长孙皇后的义女,大唐公主的底气与诰命夫人不可同日而语。
道观内的禁卫很快被派遣出去,武媚娘跪在老君像前诵经,表情平静,心如止水。
既然决定做了,就没有必要再担忧和不安。
玉儿今日登门,虽然话说得含糊不清,但武媚娘很清楚,罗云生即将要闯一个大祸,对新兴的罗家来说,这个祸罗家担当不起,可是却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武媚娘决定由她来做,她的身份决定她最适合做这件事,也能把后果的严重性降到最低。
村口的槐树下,罗云生蹲在地上,呆呆地望着远方出神。
武家兄弟站在他身后,武大郎最近的气质有了一点变化,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身子的重心放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无意识地抖啊抖,嗑了药似的根本停不下来,用句俗话来说,这叫“站无站相”,还有句俗话罗云生都不忍心说出来打击他,正所谓“男抖穷,女抖贱”……
显然这些日子跟长安城里那些闲汉泼皮们来往多了,武大郎这家伙不知不觉间带了一股子痞气。
武二郎则不一样,因为前一些日子,被罗云生扔进军中磨练,整个人发生了不少的变化。
站得笔直,像支标枪般一动不动,只不过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唇角还肿了半边,至于他受伤的理由……罗云生懒得问,因为不必问他都知道答案。
这哥仨加上薛仁贵,一水儿的耙耳朵。
俩兄弟站在罗云生身后久了,顿觉不大爽利,于是二人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也不管地上干不干净,一个蹲着,一个坐着……
罗云生终于忍不下去了。
深深叹了口气,罗云生缓缓道:“二位兄台,说实话,我可以忍受你们不爱干净,但是……你们可不可以工整一点?一前一后,一蹲一坐,你们想逼死我吗?我要求的一丝不苟的对称呢?”
武家兄弟互视一眼,二人马上并排坐在地上,与前面的罗云生恰好形成等边三角形,画面非常的赏心悦目。
罗云生满意了,神情渐渐变得柔和,发出舒坦的叹息。
武二郎嘴唇嗫嚅了一下,道:“兄弟,你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明我进城请孙神仙给你瞧瞧可好?”
罗云生叹道:“追求完美,怎么是病呢?一个不工整不对齐的世界,跟地狱有何区别?”
武二郎眨了眨眼:“你真能忍受我们不爱干净?”
罗云生沉默地看着他们,半晌忽然道:“……好吧,我刚才说谎了,不爱干净我也忍不了,你们别坐地上,学我一样蹲着,回去后记得洗手洗屁股……”
武二郎大笑,不过还是没起身,笑容扯动脸上的青肿和伤痕,疼得直吸凉气,罗云生只好转过头,眼不见为净。
武大郎却一直很沉默,罗云生望向他,目光充满了询问。
“罗云生,我给你丢脸了……”武大郎的表情很愧疚:“我的手下查了好几天都没查出究竟,倒是长孙家和程家随便一伸手就查得水落石出了,这几年你花的钱布的局,全没起到作用。”
罗云生笑道:“愧疚个屁,拿你手下一群刚认识没几年的闲汉泼皮去跟人家门阀权贵去比,要脸不?偌大的长安城里,门阀的网铺了多少年,咱们才多少年?根本没得比。”www.sxynkj.ċöm
武大郎仍愧疚得不行,有种分分钟切腹死给罗云生看的迹象。
瞥了他一眼,罗云生悠悠地继续道:“再说,他们查出来就是真相吗?”
武大郎赫然抬头盯着他:“你的意思……幕后指使之人不是齐王?”
罗云生叹道:“也许是齐王,也许不是,凡事多留个心眼总是没错的,此事有因有果,齐王因被陛下责打而记恨于我,然后暗中派遣刺客对我爹下手,事败后果断杀了王府里参与此事的管事灭口,撇清干系,你看,有动机,有过程,有结果,什么都有,按说幕后之人是齐王没错了……”
武大郎茫然地道:“对呀,样样证据都指向齐王,板上钉钉的事了,难道幕后指使者另有其人?”
罗云生叹道:“你不觉得揪出这个幕后指使之人的过程太顺利了么?”
武大郎眼圈顿时泛了红,脸也红了,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太顺利?这是什么鬼话!你可知长安城成百上千手下这些日子上窜下跳打听动静,吃不香睡不着,为了这件事奔走多日却仍一无所获,太顺利?啊?太顺利?”
罗云生充满歉意地看着他:“对不住,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世家揪出幕后指使的过程太顺利了,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这话令武大郎的眼圈更红了,有种泫然欲泣的悲凄。
我们上窜下跳一无所获,人家却“不费吹灰之力”,这是人话吗?
武大郎黯然神伤,武二郎却道:“幕后指使之人若非齐王,会是谁呢?”
罗云生摇摇头:“现在说不准,很多人都有嫌疑,我身负圣眷,家中几桩买卖又是日进斗金,既有名也有利,外人看我风光无限,殊不知我如今的处境其实已有累卵之危,背地里眼红我的,嫉妒我的,嫌我挡了道的不知凡几,谁都有可能背后捅我一刀。”
“至于齐王……原本他的动机最充足,证据最确凿,但正因为如此,我反倒觉得他并非幕后指使之人,似乎有人故意误导,将追查的证据暗中引向齐王,所以世家追查起来才如此简单容易。”
武大郎愕然道:“若不是齐王,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
罗云生垂头不语,良久,忽然道:“武大郎你今日便回城,想办法往武德殿递个消息,问问那个和尚,看他有什么说的。”
武大郎愣了一下,惊道:“你怀疑……越王?”
罗云生叹道:“我怀疑谁并不重要,只是个方向而已,毕竟齐王被陛下责打后,在宫门前遇见了越王,二人说了很多话,若幕后之人不是齐王,就剩越王的嫌疑最大了。”sxynkj.ċöm
“如果查出来确是越王所为,你打算怎么做?”
罗云生想了想,正色道:“选个月黑风高的黄道吉日,我灌几口毒药,死在越王府大门前……怕不怕?我就问你,越王怕不怕?”
武家兄弟愕然睁大了眼:“………”
“放松,别搞得那么严肃,不管谁干的,这事终究没完。”罗云生拍着他的肩笑道。
顿了顿,罗云生的目光瞥向武二郎,看着他脸上的万紫千红,还有一处处淤青红肿,罗云生摇了摇头:“好了,现在说说你的事……”
武二郎茫然:“啊?我的事?我有啥事?”
“你没事,我只好奇,所以想问问你脸上的伤咋回事?”
武二郎闪过一抹尴尬之色,咳了两声,道:“昨晚起夜,天太黑,撞门上了。”
罗云生悠悠地道:“脸撞门我能理解,只想请问你,你家门板的形状到底多奇葩,居然能把脸撞得如此色彩斑斓,美不胜收……”
武二郎老脸一红,索性一跺脚:“好了!我婆姨揍的,咋样?”
“你婆姨为啥揍你?”
武二郎叹了口气,一脸困顿苦闷的忧伤表情,低声道:“这不,冬天了嘛,地里不播种不收割的……”
这下轮到罗云生愕然了:“你婆姨揍你跟庄稼有啥关系?”
武二郎脸颊抽搐了一下:“流年不利,没事在她面前晃悠了一下,而她,闲着也是闲着,也就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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