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轮到李黛去厨房干活。
早上,陆姩交代说:“我今天不大舒服,要去医务室。狱警把药送到厨房时,你不要煎熬,把药藏着带回来。”
李黛关心地问:“陆姩,你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你照做就是。”
李黛点点头。她知道,陆姩说的不会错。
陆姩捂着肚子,又找上了管监婆子。
管监婆子见她脸色苍白,驼着背,虚汗连连的样子:“你又怎么了?”
“婆婆,我可能昨天又受了风寒,半夜狂泻不止,今天我……”话还没有说完,她又皱起眉头,半弯着腰,似乎是腹痛难忍。
“现在才知道,你是矜贵的大小姐啊。”管监婆子说,“我再去给你申请医务室。”壹趣妏敩
“谢谢婆婆。”陆姩侧着腰,望了一眼远方的天。
*
医务室。
医生把了脉:“脾胃受寒,没什么大问题。肉豆蔻一两,研为末,姜汤服一钱。给你开三日的药量,我交于长官,再送到厨房煎药。”
陆姩点头。
到了晚上,李黛把藏起的药交给陆姩:“我在里面衣服缝了一个口袋,偷偷装回来的。”
陆姩将三日的药量兑到一起。她要权衡利弊,她是出去,不是把自己毒死。毒性,毒发时间,她得一一斟酌。计划好了,到了实施的那天,陆姩有点担心。
她不是怕死,而是担心她死了,904号的信就石沉大海。
他的牺牲应该更有意义。
陆姩狠下心,吞服了肉豆蔻的粉末。
*
拔了柳枝这一根刺,彭安不再住诊所。
因为柳枝的意外,彭氏夫妇还没启程去苏州。彭安不想被二人念叨,去了陈展星名下的一幢洋房。
彭安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似的,还让云门一个名叫王嫂的佣人过来负责一日三餐。
春天还没有来,但彭安的惬意已经舒展,只待春暖花开的日子。他正在露台上晒着冬日暖阳,突然的,听见金长明急促的喊声:“彭先生。”
彭安回头:“金律师,你紧张什么?”
金长明的确紧张,立即汇报:“收到东五山的消息,陆小姐中毒了。”金长明见到彭安的眼神从刚才的慵懒瞬间转为锐利。
“什么?”
“东五山的医疗环境很一般,他们没有办法医治,要申请外出就医。”
“医生有没有说毒性如何?”
“暂时未知。不知中了什么毒,不清楚毒发时间,只是陆小姐说眼花,看不清东西了。”
“接她出来。金律师,你去疏通关系,从典狱长到狱警,凡是与东五山有关系的人,都要一一打点。该花的钱不要省。在法租界,陈家的名号还是说得上话的。”
话虽如此。
但在金长明离开以后,彭安还是拨通了一个电话:“秘书长,好久不见,我是彭安。
对,昏迷了很久,终于醒了。
秘书长,我有一朋友因为不小心犯了事,正在东五山,她今天需要外出就医,来不及办手续,麻烦各方通融一下。
秘书长,你放心,我的朋友怎么会是革命党。
谢谢秘书长,改日我一定登门道谢。”
彭安放下电话,又立即联系诊所,简单说明情况:“蓝医生,你随时准备,生死抢救分秒必争。”
蓝医生想了下,不对呀,上次柳枝出事的时候,彭先生不是这套说辞啊……
*
接下来的时间是跟死神抢人。
东五山的车子一到,医生护士第一时间就位,将陆姩送进手术室。
金长明到了诊所,给彭安汇报情况。
其实在前一刻,彭安是要到诊所来的,但他突然想起柳枝的话,魏家掌柜居然觉得他青睐东五山那一个女人?
于是,彭安坐定,不去诊所了。
金长明守了半个多小时,蓝医生出来了。
金长明:“蓝医生,我询问过东五山的医生,陆小姐之前狂泻不止,医生开了一两肉豆蔻,加姜汤服用。”
蓝医生点头:“肉豆蔻含有一种叫做Myristicin的化学物质。过量摄入有神经毒性,病人可能感觉混乱,出现幻觉,有视觉障碍等等。”
金长明:“她的情况如何?”
蓝医生:“没有特定的解毒剂,所幸医生开的剂量不大,一般来说,三四天就可自行缓解。期间进行缓解性治疗就行。”
金长明:“谢谢蓝医生。”
金长明松了一口气。自从接到消息,他的心七上八下,不是他胡说,他觉得彭安和陈展星两个人对陆姩抱有不可猜测的意图,如果陆姩出了篓子,不知道那两个男人要做出什么事。
外面世道已经够乱了,金长明盼着风平浪静。但他一出诊所,就有几辆车停下,里面下来一群警卫,一个个表情严肃,把这家诊所团团围住。
东五山的狱警只能靠边站。
金长明也是边上的人:“长官,这是怎么回事?”
狱警压低声音:“犯人就医,须重兵把守,无关人员暂且回避。”
“几个犯人?”
“就一个。”
不就是陆姩吗?“这么大阵仗。”
“法国军官巡查,我们例行公事。因为犯人外出就医这件事,我已经挨训了,你就别问了。”狱警说,“一会儿要把犯人接到警备医院,不能留在私人诊所。”
*
听完金长明的汇报,彭安若有所思:“她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凭她的聪明才智,要拉拢谁,要敌对谁,都在心里计算过,怎么会轻易被别人下毒手?”陆姩中毒,非常紧迫,但没有错过最佳的救治时间,这一连串的顺利,是巧合又或者……
“彭先生,你是不是把陆小姐想的太过了?”陆姩充其量就是一个弱女子,比她凶的,比她狠的,比比皆是,她为什么就不能被陷害?
似乎彭安非得认定,陆姩是东五山上最聪明绝顶的一个。
金长明:“对了,警卫处来了一个法国军官,不让犯人与外界接触,这几天恐怕没有办法去探望陆小姐,而且陆小姐要被转运去警备医院。”
“什么时候转运?”
“我离开的时候,蓝医生的诊所已经被包围了。”
“蓝医生是否确定毒性可以自行缓解?”
“可以缓解,但期间也要对症治疗。”
“你有见到她吗?”
金长明摇摇头:“陆小姐仍在昏迷之中。听蓝医生的说法,陆小姐服用的剂量不大,应该没有大碍。”
彭安低头沉思。
金长明想起一件事,之前忙着救人,他事事向着彭安汇报,倒是忘了自己真正的主子还在东五山。他是派来给彭安当顾问的,这顾问当得跟管家一样,他把正主给忘了。
金长明给陈展星讲述这里的兵荒马乱。
陈展星一直不说话,听到陆姩脱离危险,他才说:“过几天我就刑满释放,你好好照顾她。该花的钱不要省。”
这话耳熟,似乎彭安也讲过。
陈展星撒钱不意外,他是阔绰的人。
但彭安,一个把钱袋子捂得死紧的人,现在到处撒钱,还是为了一个女人……
停住。金长明觉得不能往下联想。二男一女之事,变幻莫测,不可妄下定论。但他又止不住地想。
陈展星迷恋陆姩。
陆姩关心彭安。
彭安也关心陆姩。
陈家主子岂不是孤影单只,成局外人了?
金长明拧了拧鼻梁,又觉得不对。
还有一个……那一个浩然正气的张均能,那一个彭安说的陆姩的最佳夫婿……
*
风平浪静的日子当然是没有的。
彭安突然说:“既然法国军官要把犯人转移,我就再把她转出来。”
金长明犹豫:“此事涉及到法国人。要是败露,恐怕……”法租界那是等级分明的,名字都叫法租界了,当然法国人有优待。
“不败露就没事。”彭安说着废话。
二人这时就在蓝医生的私人诊所。彭安可能懒得走路,上哪都要假装自己是个残疾。
柳枝真的以为他是一个残疾:“彭先生,追杀我的人……”
“陈展星不是吃素的,有人惹到他的头上,他岂会上罢甘休。”
“谢谢彭先生。”
“那就来报恩吧,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彭安从轮椅上抬头。
柳枝站得比他高,却觉得他的眼神仍然是居高临下。她捂着伤口,低下腰:“我愿听彭先生的差遣。”
彭安:“等会儿你换上护士服,跟着蓝医生去警备医院。如果你能替换陆小姐出来,那是最好。蓝医生会给你注射药物,这几天你难受点。如果陆小姐无法行走,那就是换不出来,日后再议。”
*
蓝医生和柳枝到了警备医院的门口,掏出证件。
而警备医院对面停着的黑车里,金长明收回了视线。
彭安一手搭在车窗,另一只手在腿上打拍子。春风拂过,特别醒神,他平静如常。
金长明就没见过彭安有慌乱的时候。没有人类情感的人,大约也不会有喜怒哀乐与恐惧。
反倒是金长明,从蓝医生进去,他就数秒。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恐怕计划行不通了。
金长明问:“彭先生,你为何要把陆小姐换出来?她是病人,这一来一去,太折腾了。”
“警备医院层层警卫把守,不知道她的病还有没有什么状况,还是把人接出来更好。”
“彭先生,你担心里面的医生不会善待陆小姐吧?”陆姩是什么身份,就算住进医院,她也是犯人,谁会给好脸色。
彭安却是冷言冷语:“我不担心她。她毒蝎心肠,诡计多端,哪用我担心?”
算了,答案不重要。金长明想的是,彭安生平第一次为了一个女人大费周章。
*
柳枝终于见到陆姩。
之前只听别人说二人相像,这时一见面,其实五官没有像到照镜子的地步。
陆姩的眼睛特别漂亮,笑盈盈,像是一个温婉女子。如果不说,谁知道这是东五山的重犯。
蓝医生低声说:“陆小姐,彭先生不放心你留在这里,要把你接去我的诊所。这位柳枝柳小姐留在这里假扮你。”
陆姩没料到彭安身边有一个柳枝。
柳枝笑了一下。
陆姩醒来时,有些懊恼。人出了东五山,却困在医院插翅难飞,她正愁出不去。彭安送了这一个机会,她当然不拒绝:“谢谢柳小姐。”毒性未解,陆姩还孱弱,但她强撑着,下了床。
柳枝注意到,陆姩的手腕有伤,是被手铐铐出来的。
蓝医生拉上窗帘:“二位换装吧。”
二人动作迅速。
陆姩之前把剩余的肉豆蔻粉末包在药剂袋,缝在衣服里。医生没有收走这东西,她扯下缝针线,把药剂袋装进护士服的口袋。
无论如何,多一样东西防身总是好的。
“陆小姐,你要上上妆。”柳枝提着的那个医药箱,里面全是化妆用品。
陆姩笑了笑:“好久不用这些东西,都不知道怎么往脸上扑粉。”
柳枝:“我来帮忙吧。”
陆姩:“麻烦柳小姐。”
不是说陆姩完全忘记如何让自己变得美丽,但她要模仿柳枝,应该模仿柳枝的妆容,由柳枝来上妆最好不过。
柳枝给陆姩画眉,扑上胭脂,又拿珍珠粉给陆姩遮盖手上的伤痕。柳枝还细细地给自己画上手腕的红痕,之后她只要躺在床上就可以了。
柳枝看着陆姩跟蓝医生离开。
开了门,陆姩回头:“你好好休息,别担心。”
柳枝躺在床上,轻轻点头。
她远比不上陆姩的美,难怪迷不住彭安。
在银行的时候,她听那些人说,彭先生从不与女人接近,他只和一个长得特别俊的男人形影不离。
有人怀疑,彭安有龙阳之好。
注射的药物慢慢起效,柳枝的意识模糊时,突然想,什么龙阳之好?不过是还没遇上对的人罢了。
一旦遇上了,也就再也看不见别人了吧……
*
彭安预想过自己和陆姩的见面,比如她会惊讶他的轮椅,关心地问:“腿真的没用了吗?”
又比如,她见他脸色苍白,指责他不好好吃饭。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当陆姩来到大洋房,当他坐着轮椅,惨白着脸去迎接她的时候。
她的第一句话是:“你有女人了?”
彭安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什么?”
陆姩揉揉手腕:“如果不是亲密关系,谁愿意去医院受罪?”
彭安听懂了,澄清说:“柳枝是我父母朋友的侄女,听了你的故事,她自告奋勇去的。”
陆姩斜着头瞥他。明明是病中的脸,却是眉上飞扬,眼中含笑:“真的?”
彭安乖乖地点头:“真的。”
她调侃地说:“我还以为你迷恋我,找了个和我相像的女人。”
“……”真能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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