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安走了,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出了东五山大门,他已经褪去脸上的红晕。
他踩了陆姩的陷阱,不一会儿就明白过来。
陆姩和陈展星之间的恩怨,轮不到他来插手,他隔岸观虎斗。
陆姩以前的戏弄就是逗他蠢笨,懦弱。今天在咄咄逼人之外,还有风情万种,妖娆多姿——那是对男人的笑。
彭安自出生起就不大有情感波动。父母有所察觉,大儿子和小儿子像是两个样。好几个大夫诊断不出问题,只说郁结于心。
父母奇怪,小小年纪哪来的心事?
彭安却是知道的,他不喜欢和人亲近,尤其是肢体接触。他有打心底泛出的烦躁。
烦躁,带着戾气,藏着杀意。陆姩如果再不识好歹,恐怕到时候不是陈展星征服她,而是彭安受不了她的美人计,直接做了她。
他不喜欢女人。
陆姩是女人,他自然也不喜欢她。
*
陆姩被调到厨房,当了一个牵线搭桥的情报员。里面的革命党要串供,她负责传递消息。
彭安又来了。他见到人,问了句:“没事吧?”
陆姩:“一切安好。”
他像是故意躲着,急急向后退:“陆小姐,我比较忙,先走了。”唯恐避之不及。
她以为彭安不来了吧。
谁知他又来,见她一面,确认无事,匆匆离去。
彭安第三次过来。
陆姩横他一眼:“见什么见?滚。”
“听陆小姐的声音中气十足,我就放心了。”彭安不敢靠近,生怕她又来捏他。
陆姩哼了一声。
无趣的大弱鸡。这一次是她掉头先走。
*
那天,管监婆子说有一个姓董的先生来见。
陆姩问:“什么模样的?”
“中年男人。”管监婆子不冷不热,显然没收到多少好处。
陈展星不在上海,但他肯定跟狱警说过多关照她,说不定狱警还将她的行踪汇报出去。陆姩不宜暴露,说:“这男人家中已经有两位姨太太,还对我死缠烂打。”
管监婆子并不意外:“我就说呀,你这小脸蛋儿,是个男的见了都着迷。”
“等十几年之后出去,我都老了,可不得多找几条后路嘛。”陆姩有点委屈,“年轻英俊的先生们现在迷恋我,将来就未必了。但这中年人嘛,我出去时,他也老了,可能反倒是好选择。”
“你才进来就想这么长远的事儿了?”管监婆子扯起尖酸的笑,“彭长官,以及张巡捕,还有上次来见你的那个陈先生,听说是官场上的公子哥,你先把他们的家财扒下来再说嘛。”
“钱能傍身,也能惹祸。女人还是要有个依靠。我现在年轻着,又不愿见中年的董先生。我不如捎一封信,吊吊他的心。”陆姩写信,交给管监婆子。
管监婆子望一眼。
请扶弦月,见海棠。
李树梦里度春光。
黛眉半掩醉如狂。
“我寻思,我在东五山这么多年,没见过哪个女人勾着一群达官贵人来见的,原来你有一身狐媚的好本事。不见人还能写情诗。”管监婆子揣起信,转身走了。
过了两天,一个人自称是李黛的叔叔,过来探视。
可李黛没有叔叔。
陆姩交代说:“我不方便见这人。只能让你去。他说过的话,你记得转述给我听。”
李黛点头。
自此,陆姩得到了与外界通讯的机会。
以前的李黛无人关爱,只是收收信、收收包裹。现在有人频频探视她,于是生起了风言风语。
这天陆姩从厨房忙完,回去的时候见到马水蓉拿着鞋抽打李黛的背。
陆姩立即拽过马水蓉的衣领,狠狠地甩开她:“我警告过你。”
马水蓉踉跄几下,站住了:“你不要多管闲事,别以为我真的怕你。之前装得好像很威风,没想到自己都中了毒。什么刺槐、红豆杉,编故事很有一套。呸,谁信你。”
陆姩扶起李黛:“伤得怎么样?”
李黛摇摇头,缩着身子。
陆姩冷眼睇向马水蓉:“你不服气就放马过来。”
马水蓉大笑:“虚张声势。”
陆姩轻轻拉开李黛的衣领,见到里面红了一片。她的目光扫向马水蓉。
马水蓉瞪过去:“干什么?你是不是也想被我抽几下?”
陆姩要上前。
李黛及时拉住了:“我们不要激怒她。”马水蓉的报复心很重,岂是陆姩能应付的。
陆姩拿出药罐:“我给你上药。”张均能想得很周到,跌打损伤,风寒感冒,什么药都备齐了。
李黛还是担心,低声说:“马水蓉是牙眦必报的人,她绝不吃亏。”
陆姩:“她不是睚眦必报,她是欺软怕硬。”
*
算一算,又到了马水蓉偷偷喝酒的日子。
陆姩和李黛换了活计,她去东五山上工,采了新鲜的蘑菇,送到食堂,说是改善伙食。
东五山的狱警得令,这是云门陈大少爷心仪的女人。
她送来的确实是食用蘑菇。
伙工收下了这份心意。
鸡腿菇,形如鸡腿,柄粗壮色白,口感似鸡肉。刚摘下来的蘑菇十分新鲜,味道可口。
马水蓉警惕,见陆姩和李黛吃得津津有味,她才动筷子。她在心里暗笑,陆姩能把她怎么样?
马水蓉到管监婆子那里喝了小半壶酒,回来睡觉。
半夜,她从梦中惊醒,她面色潮红,心跳得厉害,仿佛虚脱了似的。她将旁边人的被子拢到自己身上,但挡不住冒出的冷汗。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第一时间想到陆姩。她立即下去,到了陆姩那边。
陆姩和李黛睡得香沉。
马水蓉拍一拍陆姩的小腿:“你给我起来。”
陆姩被吵醒,神色不愉:“你干什么?”
马水蓉:“我问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陆姩打一个哈欠。
“装蒜。”马水蓉拽住陆姩的衣领,“你是不是给我下毒了?”
陆姩定定地望着她。
马水蓉的手克制不住地抖起来,她惊慌:“是你,肯定是你,你给我下了毒对不对?”
陆姩轻轻拂开马水蓉的手,一言不发,目光凉薄。
马水蓉要装作狰狞,但心乱不已,她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你快说,是不是你?”
李黛醒来,有些疑惑。她看了看陆姩。
陆姩还是不说话。
马水蓉的冷汗沁在额头:“我对不住你,以前欺负你是我不对。我是不是中毒了?”她语无伦次。
间房里所有的人都醒了。
一人问:“是哪里不舒服?”
马水蓉摸一下脸,又捂住心口:“我的心跳得很快,好像要跳出嗓子眼。我想吐,我犯恶心,我脑子发胀。”总而言之,她浑身不舒服。“对了,中午吃的蘑菇就是陆姩去东五山上采回来的。蘑菇!蘑菇有问题。”
所有人都吃了蘑菇,一时间,大惊失色。www.sxynkj.ċöm
马水蓉指着陆姩:“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心,山里蘑菇大多有毒。”
间房里乱了起来。
李黛站出来:“不可能的,陆姩不是那样的人。而且我和她都吃了蘑菇,大家一起吃的,你们有什么不舒服吗?”
众人面面相觑。
一人嘀咕:“是不是还没有发作?”
陆姩慢条斯理地说:“大家都无碍。只有马水蓉一人有事。”
马水蓉跳了起来:“是你下的毒!有没有解药?你杀人,你竟然在东五山杀人!我要报给狱警。”
陆姩:“然后呢?你人死了,狱警再把我关十几年,你觉得很爽吗?你可是死了啊。”
马水蓉:“真的是你干的?”
陆姩轻笑:“你进得了东五山,怎么这么天真?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你到现在还不清楚?”
马水蓉抖着唇:“有没有解药?”
陆姩坐到铺上,抱起膝盖,又是那副娇弱可人的模样:“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唯有攥紧人命才能制胜。你再猖狂也斗不过我。”
马水蓉的脸涨红了,一是因为情绪,二是因为体内的反应:“有没有解药?”
陆姩:“你还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马水蓉倒是明白了,猛地跪下来,朝着陆姩磕头:“我有眼不识泰山,从前的事都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你。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们,我要解药。”
“这里所有人都听见了。再有下一次,你就直接葬在东五山吧。”陆姩拿了一个小药丸,“吃下去,过几个小时就好。”
马水蓉:“要几个小时?”
陆姩:“你如果觉得慢,那就去叫醒狱警或者管监婆子,联系医生。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撑到去见医生的时候。”
马水蓉接过药丸,立即灌了下去。她摸脸还是红的,仍然冒汗:“如果天亮的时候我还没有好,我一定和你同归于尽。”
陆姩不理她,侧身闭眼休息。
马水蓉满腔愤怒,但技不如人,不敢造次。
*
第二天中午。
李黛问:“陆姩,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陆姩笑了下:“鸡腿菇配酒,会引发酒精中毒。一般来说,需要几个小时才能缓解。哪有什么解药,我给的是一颗治疗跌打损伤的小药丸。骗骗马水蓉罢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毒性的?”
“从书上看的。”当初对付吕恺的时候,陆姩想过好几种方法。不料,最后是他先起杀意,她才用了火。
李黛:“以前我们村子有过一件怪事。一个村民抓了一个小香螺,没多久就死了。村子二十几个人在几天之内全没了,都是喘不上气憋死的。村长说海上有螺神,是我们冒犯了螺神,所以受到惩罚。我们建了一座螺神庙,供奉那个小香螺。后来吧,村里来了一个人,见到小香螺,说那个叫芋螺,有剧毒。我才知道书上有好多我们不知道的事,可惜我只认字,却没有太多学识。”m.sxynkj.ċöm
陆姩:“我教你读书。”
李黛抱了抱陆姩:“你最好了。”
*
监区的日子变得平静。一天天的报纸,却预兆着外面不太平。
上一个月,董孟打算里应外合来劫狱,然而并非天时地利,计划不得不放弃。
李黛很久没有收到家信,直到见到报纸才知,她的家乡已被日军攻陷。
李黛哭了很久,细细讲起家中的亲人,她问:“陆姩,你的家人呢?”
“父母早早走了。我之前寄住在一个私塾。后来私塾老师年纪大了,生病离世。我到上海读书,遇到我的男朋友。他……”陆姩顿一下,“也走了。”
李黛嚎啕大哭:“我们都没有亲人了。”
陆姩望向北坳山的方向:“他们永远在我们心里。”
夏天,北平沦陷。
日军进攻上海。
一个本就不平静的阴天,东五山突然响起了号角。狱警和犯人的关系在这个时候变得模糊。没有“大赦”的命令,但在混乱之中,犯人向外奔跑,管监婆子也向外奔跑。
“东五山要变成日占区了?”李黛面色惨白。
马水蓉叫着:“我们是不是要投降?”
陆姩冷冷地说:“如果投降,我们只会成为日本人的狗。”
大家向外奔走,一片大乱。狱警们再如何维持秩序,都抵不过乱奔乱跑的人。
典狱长下令,迅速转移犯人。有了这一道命令,众人才有了方向。典狱长站在高台:“全部排队。”
李黛宁愿被关在监狱,也不愿意面临战争。只是,拥挤的人群冲散了李黛和陆姩相握的手。李黛被人群推着走,回头大喊:“陆姩,快跟上。”
李黛跑得前,轮到她的时候,狱警说那辆军车还能挤下两个人。李黛要等陆姩,却被后面的一人推开。李黛死死抓住大箱板。
陆姩远远望见:“李黛,你快上车!”
李黛大喊:“陆姩,我要和你同一辆车。”
陆姩来不及奔过去,只能站上高台阶:“千钧一发之际,别犹豫。李黛,你跟着大家,跟着大家更安全。”她这时是这样想的,人越多,越安全。
狱警敲着棍子:“上不上车?上不上车?”
陆姩扯开嗓子:“我们将来再重逢。快走!”
眼见其他人要占据车里位置,李黛不得不爬上了车,她挥手:“陆姩,我等你!”
陆姩看着军车远去,突然掉头去到另一监区。这里大门敞开,锁链被砸烂,关押在里面的人已经逃走。
她松了口气,终于放心。
铁门大开,那些觉得自己排不上军车的人疯了似的向外冲。
典狱长朝天空开了三枪:“没有多余的军车了,剩下的明天再走。”
犯人们哪里听得进去,争先恐后。谁知道明天是不是日军就攻过来了,多留一天多一份危险。
眼见局势失控,典狱长面色严肃,下令射击。“突突突”的枪声响起,倒了几个人之后,犯人们夺枪反杀。这时,人群里敌我不分。子弹射空了,双方进入肉搏阶段。穿着囚服的人,穿着警服的人互相打架,互相争夺。一个犯人抢了一辆军车,跳上驾驶位就要开车走。一群人追着。
陆姩憋紧一口气,直奔东五山门外。她一眼见到彭安的车,坐上去,握紧方向盘,手心直冒汗。她不大会开车,但管不了这么多,只能放手一搏。
她听见越来越近的吵闹,一踩油门,呼啸而去。
*
彭安晚了一步。
他刚刚安排了陆姩的转运,东五山就突发状况。陆姩的车尾消失在尘土时,彭安的车开进了大门。
他下车,拉住最近的一个狱警:“陆姩,C307,她在哪里?”
狱警的头上被砸出了血,晕沉沉。凡是拦路的就是敌人,他挥着拳头朝彭安砸过去。
彭安闪过,丢下这一个狱警。
出来的犯人穿着和陆姩一样的囚服,却不是她。那些惊慌的,恐惧的,一张一张脸在面前闪过,但就是没有彭安要找的人。
他转头见到躲在树下的管监婆子。
管监婆子崴了脚,走不动,这时见到面前有一个阴影,她惶惶抬起头:“长官。”
彭安问:“陆姩,C307,你有没有见到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管监婆子紧紧抓住手里的钱袋子。她抖个不停,头发很乱,她来不及梳理就跑出来了。除了钱袋子,她还拿了一支长烟枪,背了个大包袱。包袱沉甸甸,把她的肩压得沉下去。
“女子区的人都跑了吗?”彭安又问。
管监婆子哆哆嗦嗦:“别问我,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彭安突然见到几个倒地不起鲜血淋漓的人,他立即上前一一辨认。
幸好,不是她。
彭安逆着人群往监区方向。
一个狱警认出他。他好歹从彭安手里收过十来个大洋,良心尚存,说:“彭长官,你来干什么呀?逃吧,日军要打过来了。”
彭安:“C307在里面吗?”
“里面没人,全跑了。”狱警说,“他们跑得比我还快,监区已经空了。长官你别去找,典狱长刚刚安排了转移,C307也许已经坐上军车了。”
彭安再出来,发现去年停在这里的那辆车已经被开走。
她很聪明,肯定第一时间跑了。
可他的衬衫下直发凉。
大热天,他冒的居然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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