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冯一博几人有说有笑的不同,那边清客们的讨论,看起来极为激烈。
有说该题“叠翠”二字的,也有说该题“锦嶂”的。
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
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
可别看他们说的热闹,若稍加注意,就能听出其敷衍。
冯一博听了几个,大致比薛蟠的“歪路”强些。
不过他也知道,这就是清客们的生存之道。
他们知道贾政要试宝玉的才情,自然只能说些俗套的来。
免得一不小心,真的压住这位世兄。
不过也因为如此,显得有些过于敷衍。
就连宝玉此时也看出贾政的意思了。
因此早在一旁苦思冥想,生怕说得不好会被打骂。
贾政认真听了不少,自然不会觉得可行,就想要回头命宝玉说说。
不管说好说坏,他再帮着提点一下就是。
可一回头,正见冯一博几人小声说话。
贾政以为他们也在讨论,犹豫了一下,便试探道:
“一博可有好的?”
冯一博闻言,立刻摇头,笑道:
“望叔父见谅,我并无捷才,一时也还没有什么好的。”
想都没想,如何会有?
并非他不愿,而是不能。
以他的身份,要么别说,要么就是最好的。
既然要给宝玉机会,冯一博自然连有都不能说。
说完又转头回去,和薛蟠几人聊了起来。
贾政见此,总算放下心来。
知冯一博不愿参与,才对身边宝玉喝道:
“你可有了?”
宝玉刚才想了半晌,早已有了腹稿。
此时听问倒也不慌,笑着道:
“尝听见古人说:‘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凋今。’”
贾政笑眯眯的看着,等着宝玉尽展才智。
“况且这里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不过是探景的一进步耳。”
铺垫的差不多,宝玉才像是现想的一样。
又低头沉吟了一下,才说出自己早已想好的方案,道:
“莫如直书古人‘曲径通幽’这旧句在上,倒也大方。”
这句出自唐代诗人常建的题壁诗作,是《题破山寺后禅院》中的一句。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这首诗极为出名,用在此处也勉强应景。
只是在冯一博看来,这句连化用都不是。
相比薛蟠的自创,都显得落了下乘。
当然他自不会揭破,闻言也只含笑点头。
看着倒像是被其折服了似的。
众清客听了,纷纷赞道:
“是极!妙极!”
“世兄天分高,才情远!”
“正是!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
一旁薛蟠听得,流露几分羡慕之色。
贾政这边一听,倒是满意。
这几日,他私下打听过宝玉在塾中表现。
贾代儒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还说他虽不喜读书,却也有些歪才。
如今一听,果然如此。
虽是借用古人,倒也附和意趣。
再听众人夸奖,贾政心中更是得意。
当即摆手,笑道:“不当过奖他。”
见他这个态度,众人就都明了。
“他年小的人,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虽这么说着,但任谁都知道这里算是定下了。
说完,贾政进入石洞,众人也都陆续进去。
冯一博几人在最后,此时也跟着缓步踏入。
一进去,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烂熳。
还有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
再进数步,渐向北边。
这里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凋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
只见青溪泻玉,石磴穿云。
又有白石为栏,环抱池沼。
其中石桥三港,兽面衔吐。
见桥上有一亭,贾政就带众人到了亭内。
各自坐好后,才问道:“诸公以何题此?”
诸清客又开始踊跃发言,其中有一人先道:
“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罢。”
薛蟠刚才取个名,几人都让他闭嘴,正自气恼。
宝玉后来取个名,却是在场人人夸赞,又让他称羡。
如今听贾政说,又要取名,便跃跃欲试起来。
那边议论才刚开始,他就对身边几人道:
“要我说,这个亭子的围栏,亭柱都是白石,不如就叫大白亭?”
他的声音不大,只几人听到了。
可有“歪路”的前车之鉴,他一出声几人就条件反射的皱眉看他。
薛蟠被看的有些懊恼,立刻不满的道:
“怎么了?都看我做甚?这个名字没什么问题吧?”
贾琏和薛蝌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
“文龙兄说的倒也实在,可见文龙兄是个实在人。”
冯一博倒是勉强夸了两句,还叹道:
“可惜无酒,不然真当为你浮一大白!”
薛蟠终于得了夸奖,顿时得意洋洋,
听了冯一博的话,又眼睛一亮,附和道:
“对对对!就是浮一大白的意思!我去和姨父说!”
见他竟真的起身,冯一博连忙拦住,道:
“别别别!还是先听听他们怎么说吧。”
倒不是怕薛蟠抢了宝玉风头,而是怕薛蟠在一众清客前丢了脸去。
这边,贾政正笑着道:
“‘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为称。”
他本来不想参与,但平日他最推崇欧阳修。
听到“有亭翼然”,竟也来了兴致。
说着贾政只沉吟了一下,便有了灵感,道:
“依我拙裁,欧阳公句,‘泻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
清客们立刻附和:
“是极,是极。”
“竟是‘泻玉’二字妙。”
贾政心中也难免得意,在那拈须而笑。
忽地想起宝玉还没说,便又叫宝玉也拟一个来。
这时宝玉若重拟个差不多的,或者干脆不说都行。
可惜他遗传了贾政不会看脸色的天赋,闻言便摇头道:
“老爷方才所说已是,但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也用泻字,似乎不妥。”
宝玉无意识踩了贾政一脚,接着又踏出第二脚,道:
“况此处既为省亲别墅,亦当依应制之体,用此等字,亦似粗陋不雅,求再拟蕴藉含蓄者。”
贾政一听宝玉不说他的,却先否定了自己,顿时心中不满。
但此时这么多人在,他自然不好发作。
甚至不能看向宝玉,免得忍不住发火。
他先看向诸清客,才能面色如常,笑道:
“诸公听此论何如?方才众人编新,你说不如述古。”
说到这里,他已转向宝玉,语气么带上了不满,道:
“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
说到这里,似乎发现自己心中不满有些外漏,不由顿了一下,才道:
“你且说你的吧。”
宝玉却没听出贾政不满,还满心期待的道:
“用‘泻玉’二字,则不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
说完就等着贾政夸奖。
没想到,贾政只拈须点头,却不言语。
众人也有会错了意的,只以为贾政等着他们来捧。
纷纷称赞:
“这二字新雅至极!”
“果真才情高绝!”
“世兄人中龙凤也!”
贾政心中不满无处发泄,便又问宝玉,道:
“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来。”
宝玉早在园子里玩了几回,各处都知晓大概。
因此往这边来时,就已经开始盘算。
此时听闻贾政问起,便四顾一望,口中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竟也挑不出毛病。
只能点头微笑。
这边还在走流程,薛蟠却感觉十分腻味。
当然,不是他听不惯那些清客熘须拍马。
而是听不得这些诗词。
薛蟠听了宝玉的“沁芳”,就在后面小声对身边几人都囔道:
“沁芳一说就绕嘴,哪有我的大白好记?”
听他这么说,冯一博都有些无语。
不由先白他一眼,才感慨道:
“看到条小路,人说‘曲径通幽’,你只会说路好歪。”
“看到个亭子,人说‘有亭翼然’,你只会说凉亭白。”
听了对比,薛蟠不由挠挠头,有些羞惭。
冯一博轻叹一声,又道:
“文龙兄,原本读书时候都还不觉得什么。”
“可今日听了你取的名字,却让人明白了读书的重要性。”
说到此,顿了顿,意有所指道:
“真是当浮一大白啊!”
冯一博绕了一个弯子,才说了出来。
说的是知道读书的重要性,这件事“当浮一大白”。
可薛蟠却只听懂了“当浮一大白”。
以为冯一博最后还是夸他一句,便叹道:
“可惜现在无酒。”
冯一博一听,就知道刚才白说了,只能叹了口气,道:
“有文龙兄在侧,宝玉兄弟真是人中龙凤啊。”
薛蟠没懂的,薛蝌都懂了。
这时也一脸无奈的附和道:
“确实,读书的重要性,在大哥身上真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哈哈哈!”
说完倒是和冯一博相视一笑。
俩人竟在其他人的对比下,生出几分知己之感来。
薛蟠没听懂冯一博的话,却听懂薛蝌的意思,立刻带着不服问道:
“一博兄弟,虽然你读书多,但你这话我就不愿听了。”
冯一博以为他生气了,正想着如何处置。
这时却听薛蟠先道:“难道是我不想读书吗?”
“嘶~!”
别说,冯一博被薛蟠问的一愣。
这个问题,让他想起前世一个类似的问题。
那就是,有人建议上清华,有人建议上北大。
有人就问了:我不上,难道是因为我不想上吗?
一时间,冯一博竟有肃然起敬之感。
本就觉得自己刚刚调笑有些过分,再加上这话。
冯一博就抱拳道:“文龙兄,是我唐突了,读书确实需要天赋,不该强求。”壹趣妏敩
这一道歉,反倒把薛蟠说的不好意思了。
他挠了挠头,憨直的道:sxynkj.ċöm
“其实我确实不想读。”
“额?”
众人一愣,随后又都笑作一团。
“哈哈哈哈!”
冯一博更是伸出大拇指,赞道:
“文龙兄真是难得的妙人!”
贾政这时听到他们的笑声,便起身问道:
“可是一博有好的了?”
他这时对宝玉十分不满,就想着让冯一博来一个。
好歹让宝玉长长见识。
没想到冯一博闻言连忙摆手,道:
“并无,只是刚刚文龙兄说了一个,叫‘大白亭’。”
“我们就感慨一下,还是宝玉兄弟的‘沁芳’更好。”
这话一出,贾政也不好再让他出。
还忍不住笑了几声,赞道:
“此名当浮一大白!”
众清客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还有几个赞道:
“此名虽浅白,当浮一大白。”
“虽不华,但胜在朴实。”
“名如留白,联想无限。”
薛蟠听到清客夸奖,终于心满意足。
之后众人便一路欣赏景致。
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注意观览。
宝玉又陆续取了“有凤来仪”、“红香绿玉”、“稻香村”、“蓼汀花溆”等。
有些是他早想好,有些是在众人提醒下起的。
还有的是在贾政威吓下起的。
贾政似乎真记仇,从“沁芳”那里之后,态度越来越差。
甚至开始大骂宝玉是个畜牲。
稍有不顺心,就让人拉下去,又拉回来。
没办法,必须让他来题匾额。
这一连操作,搞得一众清客都有些尴尬。
中途贾政还问过冯一博几次,他都推说没有好的。
再后面才不再问了。
薛蟠得了夸赞,也就不再逞强。
反倒是几人无聊,在后面怂恿着他起名。
薛蟠便分别取了“红配绿”、“农家乐”、“荷花池”等名。
包括薛蟠自己,都一起大笑出声。
说来倒是他们得了几分赏景的真意,显得其乐融融。
唯独少了些酒。
因此亦出园子,几人就相约痛饮,说什么也要把酒补回来。
薛蟠更是叫嚣着,要“浮一大白”。
而宝玉一会儿要殚精竭虑的想题做诗,一会儿又要聆训挨骂。
受了半日折磨,精神耗散极为严重。
等从园子出来,没等到贾政吩咐,只得又跟到书房。
没想到,贾政见他跟过来,顿时皱眉,训道:
“你还不滚去后面,看看老太太是不是惦记你了!”
“大半日了,难道还逛不够么?”
宝玉委委屈屈的退了出来,心中却不知道父亲为何又说他。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怎么过了“沁芳亭”,就开始变了态度呢?
难道是……
“沁芳”两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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