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张松越能答应此事,冯一博其实并不意外。

  身为前大魏内阁首辅,他比谁都清楚大魏的真实情况。

  从景顺帝登极,君臣俩就像两个修补匠一样,齐心协力的在天泰帝的掣肘下,努力维持着大魏表面的稳定。

  然而,就在彻底摆脱天泰帝之时,却传来景顺帝身死的消息。

  这让张松越如何能够承受?

  受到极大打击的他,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最终,君臣二人落得一死一废。

  而冯一博就是拿准了,张松越病情稍有好转之后,在这样的巨大落差之下,心中必定还有不甘。

  他让刘正过去劝说,就是以刘正的人品让张家安心。

  同时,也是在给张松越一个台阶。

  张松越此前的稳健,是十几年来的惯性使然。

  上面的天泰帝犹如达摩利斯之剑悬在头顶,让他和景顺帝都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但习惯归习惯,不代表他不知道变法的好处。

  他和陈勤之共事多年,自然知道陈勤之本就有改革之意,也知道陈勤之和他一样,一直在等待机会。

  如今他卧病在床,已经没了机会。

  而陈勤之却恰恰等到了机会,既然他入主内阁,开启变法也是理所应当。

  但变法之事在历朝历代也都有例可循。

  成了,青史留名,中兴之臣。

  败了,一样留名,遗臭万年。

  张松越虽然觉得风险很大,可也不得不承认“摊丁入亩”的提案有成功的可能。

  虽然冯一博的做法,在他看来有些自欺欺人之嫌。

  到时候朝中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假托先帝遗志。

  但张松越又不得不承认,这样做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获得大义的名份,将锅甩给已经凉了景顺帝。

  常言道:人死为大。

  何况死的还是皇帝。

  先帝背锅的事,在历史上也屡见不鲜,不差景顺帝一个。

  张松越如今已经断绝仕途,彻底离开了朝堂。

  说句不好听的,人走茶凉,再无半点影响力。

  他不参与,这件事也有陈勤之来做。

  而他与其中,唯一的风险就是被人扣上一顶“同党”的帽子。

  可这样帽子对于一个混迹官场数十年,做过内阁首辅,被人弹劾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早就可以唾面自干的政客来说。

  根本就不算事。

  但只要他参与其中,若是事成,他有青史留名的可能。

  甚至,以他曾经的威望,被当做变法的奠基人也大有可能。

  说句不该说的,有些人为了青史留名可以抛家舍业。

  而他只要做个证明,就有这样的可能。

  就算是失败了,也有主持变法的人来承担大部分后果。

  而张家最多是断绝家人的仕途,倒也不至于害了性命。

  可以说,仅仅是做个证就能青史留名,足够张松越动心了。

  可话虽如此,该做的冯一博还是要做到位的。

  即使是张松越这样的儒学大家,有时候也是自己的刀难削自己的把。

  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走了科举之路,在外做官,倒是不用操心。

  但三儿子张修慎一直在身边伺候,并无读书的能耐。

  得景顺帝的恩荫,在国子监进修。

  为表诚意,冯一博还是安排人保举他成为正六品的吏部主事,以此来安一安张松越的心。

  这边,冯一博还在为摊丁入亩的事,紧锣密鼓的做着准备。

  另一边,史家后宅。

  湘云正和她二婶娘,也就是史鼎的夫人卫氏正在叙话。

  此时的她,正疑惑的看着这位将她养大的二婶娘,也不知这位婶娘找她所为何事。

  说起来,最近几个月她都很是憋闷。

  受到山东两桉的影响,开国一脉很多都牵扯其中。

  这其中倒是没有史家的事,然而却牵扯了卫氏的娘家。

  而早在前几年,元春晋为贤德妃,荣府声势无两之时,卫夫人就和史鼎商议着,要将与荣府关系极近的湘云,许给自己娘家的侄子卫若兰。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既能使卫家不与宫中有直接关系,又能间接有了关系。

  既能控制风险,又不耽搁从中借势。

  对于卫家来说也是一举两得。

  而且卫家是她的娘家,自然知根知底,对于湘云这样的怙恃双失的女孩子来说,也是极为周全的一个选择了。

  可以说,除了湘云本人,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门顶好的亲事。

  就连一向疼爱湘云的史老太君,也一样对卫氏赞不绝口。

  毕竟把湘云嫁到自己娘家,任谁知道都会觉得她真的对湘云视若己出了。

  一开始的时候,史卫两家都没着急。

  毕竟当时湘云尚未及笄,年纪还小不用急于一时。

  只是没想到,两边才商议婚事就遇到第一次国丧。

  随后,这国丧就接连不断,定亲的流程就一拖再拖。

  几年过去,两边才刚合完了八字、互换了婚书。

  然而,这一次卫家受山东两桉牵扯,被抄家去职,一落千丈。

  卫家遇到了难处四处走动,最后就将希望寄托在没受牵连的史家。www.sxynkj.ċöm

  卫夫人自然很想帮娘家一把,可史家兄弟都不在都中,想来想去,她便叫来湘云相询。

  “湘云,你常和荣府来往,那位老祖宗和太后可常通气儿?”

  两人打过招呼,她就先问起荣府的事,随后还轻轻一叹,直接点出自己的目的。

  “唉!也不知道,山东之事可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听了卫夫人的话,湘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这八成想让她去帮忙说项,看看卫家是否还能翻身。

  然而她在荣府被抄之后也没再去过。

  更何况她一个闺阁女子,哪里能插手这些?

  湘云犹豫了一下,便只能苦笑着道:

  “我知太太忧心卫家的事,可这事牵扯那么多家老亲,就连荣府也未能幸免,更何况我一个女儿家……”

  说到此处,她就没有再继续,转而道:

  “若是想得太后的情面,怕是太太要亲自拜见荣府那位老祖宗,许能看在史家的面上,帮忙同太后求求情。”

  这些年,这位二婶娘待她如亲女。不管是因为她父母的遗泽,让史家多了一个侯爵。

  还是史家兄弟情深,对她这个孤女很是爱怜。

  又或是,仅仅因为顾忌名声。

  总之,她的一应吃穿用度都和史家姐妹们一样,平日的教导管束也都没有什么不同。

  就连亲事,卫夫人也都尽心尽力,要把她嫁到自己的娘家。

  湘云心里也明白,叔叔婶娘对自己都很好。

  可就算对自己再好,自幼没了双亲的她也难免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正因如此,她从小就爱往荣府跑。

  似乎,只有在荣府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但她在荣府玩闹尚可,哪里有什么脸面给人求情?

  反倒是卫夫人可以代表史家,去找史家出身的史老太君要个情面。

  可卫夫人闻言,也不由苦笑道:

  “湘云,你这可就误会我了,若是老太太那边,自然是我亲自去说,毕竟也是史家的姑奶奶,我还是能说上话的,问你一句只是想知道知道荣府的情形。”

  说到这里,她面上露出一丝期待,缓缓说出自己真正在的目的。

  “另外,我还听闻,此事由楚国侯而起,想必他定能干涉一二,而咱们史家和她家却素无往来。

  倒是楚国侯夫人是薛家大姑娘,在荣府时候就与你相熟。

  我就想着,让你帮我探探口风,看荣府那边可知道些底细,如果可能,咱们就看能不能走走她的路子,真若是能松些口,我再亲自拜访。”

  史家和薛家同为四大家族,自然也有走动。

  只是冯一博当朝驳了贾赦的面子,若卫夫人代表史家,一旦被拒怕就没了转圜的余地。

  正因如此,她才想让湘云去打打前站。

  不求直接建功,至少先知道知道那边的态度。

  可湘云一听让她找宝钗求情,顿时眼神有些闪烁,口中也迟疑的道:

  “宝姐姐……就是薛大姑娘如今有了身子,我去看看倒是应该,但楚国侯家里子嗣不兴,阖府上下都对宝姐姐这次有孕格外重视,若是我这时提及此事,恐惹楚国侯不悦,到时候难免事与愿违。”

  别看她平日在荣府和冯府都大说大笑的,说话穿衣都无半点顾忌。

  就如有一次听戏时候,王熙凤觉得龄官长得像林黛玉,将其拉出来对众人戏谑发问。

  众人皆笑而不语,只有史湘云一人说像黛玉。

  类似的事情不少,大家也只当她有些童言无忌罢了。

  可她在史家的时候,却是一副知书达礼的模样。

  不然卫夫人也不敢带她多次面见南安太妃那样的贵人,不然失了史家的礼数,当家主母的面子往哪放?

  湘云小的时候还弄不明白,每次卫夫人让她一层又一层的穿衣,自己为什么不喜欢。

  只以为自己不喜欢太繁复啰嗦的东西,每每脱离卫夫人的视线就想换身衣服,为此还抢宝玉的衣裳往自己身上套。

  慢慢的,湘云才知道,她就是不喜欢这种生活。

  就像她也不喜欢卫夫人让她穿的那一层又一层衣服一样,让她感到了极大的束缚。

  但寄人篱下,她叔叔也不在都中,一切都由卫夫人做主。

  别说是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就连她的亲事,也是卫夫人力主之下订的卫家。

  对这门婚事,湘云其实并不如何开心。

  她倒并非不满意卫若兰这个人。

  相比都中各家的公子,尤其是贾府那些,卫若兰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了。

  她不满意的地方,只是不想未来依旧活在她二婶娘的影响之下。

  可惜,在这个时代,她对婚姻大事没有任何话语权。

  哪怕卫家已经被抄了,只要没退婚,她就必须要嫁过去。

  正是因为在这样的氛围中压抑久了,她才会喜欢在荣府小住,在冯府小聚。

  每次离开都会央着宝玉隔段时间就去接她。

  因为只有在卫夫人的视线之外,她才能没有太多的束缚,无需顾忌的放肆玩闹。

  在荣府和冯府的姐妹们,都当她是小孩子,任凭她如何也都不以为意。

  这就像很多压力太大的学生党一样,即使放假也不愿意回家。

  或是回了家中,也沉迷网络上肆无忌惮的感觉。

  以此逃避现实的压力。

  卫夫人听说宝钗有孕,倒也没多想,只是叹道:

  “唉!这可如何是好?”

  湘云见她唉声叹气也有些不忍,便轻轻一叹道:

  “二婶娘别急,宝姐姐安分随时,处事周全,就算没有身子也问不出所以然来,既如此,我们还不如去找另一个。”

  她并非不想帮忙,只是……

  她对自由的渴望度远超常人,这让她对别人的劝告就极其抵触。

  说湘云是这个时代的叛逆少女也不为过。

  一开始,宝钗周全妥帖,对人真诚和善,让湘云很是喜欢粘着她。

  可宝钗见她时常有逾越之举,就忍不住提醒过几次。

  正是这些提醒让湘云觉得十分扫兴。

  她在家里寄人篱下,遵循礼法,已经够憋屈的了。

  如果在外面还被人劝阻,她能高兴才怪。

  慢慢的,湘云下意识的就和宝钗疏远了些。

  而宝钗对湘云,是对妹妹的包容和对她身世的同情。

  她知道湘云在家里不如意,所以对湘云才更照顾。

  但,凡事都有个度。

  宝琴、黛玉偶尔也有逾越,但宝钗只需要一个眼神,最多再有几句劝告,就能让她们适可而止。

  对于湘云的逾越,宝钗已经字斟句酌,说得很是委婉。

  可劝过几次,又见识了几次之后,宝钗就选择了闭嘴。

  毕竟就连宝玉的劝告,湘云都以“不愿意看别人鼻子眼睛的”这样的话回怼。

  所以,宝钗对于宝琴、黛玉可以相对直接的提点,两人给的都是正向反馈。

  但对于反应激烈的湘云,慢慢看明白的宝钗就选择了沉默。

  相对的,也难免有了几分疏离。

  这份疏离不明显,但当事的两个人还是有所察觉的。

  所以湘云下意识的就不愿意去求宝钗,不想去求一个会对她说教的人。

  好在,湘云向来聪明,姐妹中数她有些捷才。

  短时间内,她就想到了避免去求宝钗,又能达到同样效果的办法。

  “另一个?”

  卫夫人闻言一愣,却没明白湘云的意思。

  “这几日二婶娘让人送我去趟林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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