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除了天上星光,陷入一片黑暗的安京城,只有太师府的书房还亮着烛火。
宋濂坐在能看见月色的窗前,手拿一份字迹飞扬不羁的文章,看了一个晚上,却还在字字研读,时不时拿起手边清茶浅饮。
“咯吱。”
书房门板发出暗哑摩擦声,一个男人缓缓走进来。
“来了。”
“是。”
“坐。”
宋濂指对面座位,又道:“只有清茶,自己倒吧。”
“好。”
丁野自己倒了杯茶,水落瓷杯的声音在静谧夜色下,响动犹如山泉流水。
丁野自顾自喝着茶,也不打扰宋濂。
两个人像是无需说话,喝喝茶,看看文章,在各自离去的老友。
过了半晌,宋濂才放下文章。
丁野一看,竟是自己写的策文。
“上次隆通一见,至今快一年了吧。”宋濂感慨。
他还从没跟哪个人,相隔千里,互不见面的合作过。
“有一年了。”
丁野说完,起身正式朝宋濂行一礼。
“丁野,多谢太师这一年的照拂。”
宋濂眯眼,看向谦逊有礼朝他一拜的丁野,一年不见,曾经那个洒脱不羁,敢说天下人关他何事的逍遥公子,似乎变了很多。
少了些许锐利,多了一丝平和。
但宋濂知道,这只是丁野在经历丁善堡故去,马场风波的保护色,骨子里,那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狂野,从未消失。sxynkj.ċöm
否则就不会有这篇,惊世之语的策论问世了。
宋濂目光又扫了一遍颠覆他对天下百姓,君王认知的策文,朝丁野摆手。
“不必如此,老夫也没做什么,刘进玉这条隐在后面的蛇,是你用计引出来的。”
“你坐。”
宋濂指着椅子让丁野坐下,缓缓道:“老夫与权贵之间的斗争多年,废除了保他们荣华的制度,这些人恨不得生啖我肉。”
“这次科考,若无你将破局之人瞄准皇上,又有高苍国后盾,老夫恐怕轻则丢官,重则问斩了。”
“如今,科举制能顺利成形,没有被权贵中途扼杀。”
宋濂抬眼看向丁野,笑道:“皆因中途出了一个丁野,老夫也要谢谢你。”
还好,他发现了丁野,还好当初他前往隆通见了此子。
“太师亦不必如此,废权贵垄断官僚选举制,大力发扬各阶层人才科考入仕,乃造福大安必经之路,丁野虽一介普通百姓,也深知何为大义。”
“太师提倡的科举制将是未来几千年,国家选拔人才的重要途经。”
丁野看着鬓侧生了几缕白发,深邃双眸却不减犀利的宋太师,笑道:“太师之名,将被后世传颂。”
宋濂手指紧捏茶碟边缘,心中波涛涌动,感慨万千。
为官几十年,有了一项被后世记住的政策,他宋濂也不虚此生了。
当初的空欢喜一场,添了丁野分科取士的重要一笔,总算成了型。
宋濂调整了下心绪,道:“此次殿试你没有成绩,不能列入三甲,仕途初始可能会有些波折。”
“好在皇上没有震怒,可能会封你一个微末小官。”
宋濂抬眼看向心有沟壑,腹有乾坤的丁野,又道:“老夫知道,屈才你了,但时移世易,只要有能力,不愁将来没有封王拜相的那一天。”
封王拜相?
丁野浅笑,他知道宋濂是怕他心有不甘过消极,但他进京从来不是冲着封王拜相而来,他来只为报父仇,只为铲除屡次对丁家出手那股隐藏势力。
这条路不好走,他知道。
因为对方最终要除掉的是上官家,丁家只是祸及的鱼虾。
势要将大安朝最重要的军事力量,连根拔起,除之后快的人,不会是仅是皇上身边的一个红人,无强大权势背景支撑的大太监。
丁野感觉这背后有一个他不可预估的惊天阴谋。
“邦,邦,邦……”
更夫打更的声音从外传进书房。
已是丑时,马上就要到鸡鸣时刻。
丁野收回思绪,道:“秤砣虽小,能压千金。”
“官职大小在丁野看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抓牢一个人。”
“抓牢一个人……”壹趣妏敩
宋濂猛地抬眼,“是谁?”
丁野注视宋濂精光四射的双眸,低声道:“皇上。”
“皇上?”
宋濂惊愕的同时,又有些意料之中。
丁野梧州的舞弊案,和此次策文都在赌皇上的心意。
是了,皇上,所有朝中重臣都下意识忽略的帝王。
宋濂手指敲着桌面,道:“只是帝王之心不可测,你怎就知皇上会被你抓牢?”
“不是皇上被我抓牢,而是让他抓牢我。”丁野平静低沉道。
“抓牢你?”宋濂眯眼低问。
“不错,让皇上抓牢我,为他效力,做他的刀。”
皇上的刀?
宋濂突然恍然大悟,这么多年来皇上一直被刘进玉丹药喂养,每天浑浑噩噩嫌少理政,不是他不想理,而是他在给大家制造一个浑噩皇帝的假象。
丁野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才连续两次,成功抽身而退。
想通这一点的宋濂,在抬眼看丁野的目光充满复杂。
他以为自己看的丁野已经非常全面,却原来,还是小看得了他,绕过所有弯道,直取帝心。
他终于还是小看了丁野。
寂静月色下的太师府书房,烛火燃了大半。
丁野静等了一会儿,见宋濂没有在嘱咐他什么,开口问道:“太师可知皇帝为何拥有皇权,还要演戏多年?”
这是丁野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
宋濂端起已经凉掉的清茶,浅饮沉思,半晌后,低声道:“老夫不知皇上真正在怕什么,但估计是,有皇权而无兵权。”
“没有兵权?”
丁野惊愕,“上官军不是听命皇上?”
“上官军听命皇上,但也不听命。”
宋濂放下茶杯,道:“上官雄掌管的上官大军是为大安效力,保边疆安宁的国军,他只会保卫大安朝,不会保卫皇上一人。”
宋濂将看向眉头紧锁的丁野,娓娓道来。
“大安朝北有上官雄的上官军,南有湖通幽三洲的镇国军。”
“而镇国军是曾经跟随先太子的部下,一直军在外不受皇令。”
“上官雄只会保卫大安朝的安宁,不会为了巩固皇上的宝座而举兵去攻打镇国军。”
原来是这个原因。
丁野彻底明白皇上在怕什么了。
闵德太子虽然已不在人世,但其留下的势力,却依然有可能将名不正言不顺的宏德帝拽下皇帝宝座。
兜兜转转,宏德帝最怕的依然是他的兄长,杨闵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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