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陆致远话音未落,马车忽然一阵颠簸!
卢老太医一惊,当即伸手握住马车内的扶手,但剧烈的晃动还是让身体随着马车狠狠颠簸了一起。
好容易侍卫强行将马车停下,卢老太医的脸色都煞白了几分,狠狠咽了口口水,心有余悸……
陆致远虽然不如卢老太医这般狼狈,但方才也握紧了扶手。
“卢老太医还好?”陆致远关心。
卢老太医明显脸色就有些苍白,但陆致远问起,卢老太医还是缓缓摇了摇头。上了年纪,虽不至于遇事后的惊慌时时刻刻写在脸上,但缓和需要时间。
随行的侍卫都训练有素,这里更不是荒郊野岭,或无人的官道,马匹不会轻易受惊。方才陆致远就听到马车外呼啸而过的马蹄声,是有人在街巷中纵马疾行。
京中繁华,街巷都比别处宽阔,遇到紧急之事,禁军是会在街巷中纵马疾行,这些动静不至于让陆致远惊慌。等马车真正稳定下来,陆致远才淡声问起马车外的侍卫,“出什么事了?”
驾车的侍卫应道,“回陆公公,方才是国公府的三公子策马从旁冲了过去,打马太快,周遭的马匹都受了惊。”
不是禁军,是国公府三公子……
陆致远眸间些许意外。
国公府三公子,海凌尘,国公爷心尖尖上的孙子。
陆致远想起这爷孙两来。
听闻不久前海凌尘我行我素惹了国公爷生气,然后爷孙两人开始置气,海凌尘索性就从国公府搬了出去。
也赶巧,海凌尘从国公府搬出去,好像就是搬来了鹿鸣巷这处……
陆致远早前是没将这两件事窜到一处。
海凌尘虽然搬来了鹿鸣巷,但此事并没就此了结。
国公爷虽然气急,但确实舍不得自己这个孙子。
所以迄今为止,都是人搬出去了,不是被国公爷赶出家门了。
搬出去,那就是还有可能搬回来。
低头给老人家认个错就行。
但若是赶出家门,再回来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京中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丢颜面的始终是国公府。
所以,国公府虽然气急,但心中其实有谱得很。
没谱的,是海凌尘这位海三公子。
但要论脾气,这位三公子的脾气却是同早前的海国公最像的一个。
府中旁的子弟见到国公爷都恭恭敬敬,唯唯诺诺,就海凌尘见到自己祖父不仅不卑不亢,而且据理力争。
所以老爷子嘴上总气急败坏,但诸如“不孝子弟”之类的字眼,一个都没用上过。
没用上,就是没定性。
所以国公爷护犊子得很。
老爷子只是喜欢亲自下场同自己孙子对着干的乐趣,但不愿意自己的孙子被人戳脊梁骨。
所以,整件事下来,一个嚷嚷着说你别想我搬回国公府!另一个就吵着说你倒是敢搬回来我打断你的狗腿你信不信!www.sxynkj.ċöm
就这样,爷孙俩闹了好几个月,海凌尘眼下还在鹿鸣巷住着,爷孙俩这回是准备持久战了……
也有人替海凌尘捏了把汗。
国公爷又不是没有旁的孙子,只是这位三公子从小到大就受国公爷的偏爱。
那也是因为就在国公府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缘故。
这回三公子搬出了国公府,眼下时常还不算长,但时间一久,若是还像早前一样有恃无恐,恐怕三公子在府中的地位迟早会被府中其他公子取代……
但换言之,如果这次是国公爷松口了,央求三公子回府,国公爷日后恐怕更无立场约束这个孙子了。
就这样,日头一晃过了几月,爷孙两人都似憋足了劲儿似的,互不相让,谁都不肯迁就谁。
但陆致远心中清楚,国公爷虽说表面上气海凌尘这个孙子不行,但在国公爷心底,其实最中意自己这个孙子。
也虽然论嚣张跋扈和闯祸的本事,海凌尘这位三公子算京中一流,但国公爷年轻的时候就这样,三公子是每一处都长在了国公爷的心尖上,所以,老爷子说是不问不管,但其实管得比谁都多,这鹿鸣巷中不知有多少人看着国公府这位祖宗的动静。
所以,国公爷同海凌尘其实都心照不宣,只是谁都不愿意向谁低头。就这样,几个月过去,海凌尘就似在鹿鸣巷这处扎根了似的,仿佛离开了国公府和老爷子的管束,日子过得比早前还要逍遥快活!
听说月前海凌尘还同京中几个世家弟子结伴出游,眼下这么看,是回京了……
海凌尘的性子招摇跋扈惯了,但连天子都是国公爷的照看下长大的,天子都对海凌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碍于国公爷的颜面,更只能闭口不谈。
看方才的动静,不是一日两日的。
今日是用的南平侯府的马车送卢老太医回府,他顺道搭了便车,所以海凌尘并不知晓他在马车中。
海凌尘知晓他在或许还会收敛些,但这条鹿鸣巷中,应当还没有能让海凌尘收敛的人……
陆致远轻轻伸手撩起纱帘,往外淡淡看了看。
策马扬鞭,鲜衣怒马,年少的背影确实颇有几分国公爷年轻时候的意味在。
国公爷的几个儿子孙子里,的确只有海凌尘同老爷子最像……
马蹄飞溅,昏暗的灯火也挡不住马背上的年轻肆意,很快,海凌尘的身影就消失在眼帘尽头。
陆致远收手。
车窗上的纱帘缓缓收了回来,陆致远淡声吩咐,“上路吧。”
驾车的侍卫应声。
车轮滚滚,卢老太医这处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了下来,“倒是忘了,三公子眼下住在鹿鸣巷内。”
陆致远笑了笑,“是啊。”
也是凑巧了。
都赶在今日回京了。
这条鹿鸣巷,怕是从今日起,就要“热闹”起来了……
*
鹿鸣巷傅宅中,老夫人正认真听着林大夫说起儿媳的病情来。
虽然今日宅子里请来了这么位卢老太医,听说还是太医院的老人,一直在御前伺候的熟面孔,医术了得。但老夫人打心眼儿里还是更信任林大夫!
毕竟,山高皇帝远,旁人说医术怎么怎么了得,又在御前伺候,可都是听说的,又有几人真能到御前去问一声?
早前在村子中,就都说镇子里来的大夫医术如何好,真正去治了,多少还不如村里熟悉的赤脚大夫来得好。并不是说镇子里的大夫不好,只是能遇上的机会大不大,真问起来,也都是听朋友说起的。
这些亏早前就吃过不少,所以老夫人自是不信的。
后来到侯府,老夫人觉得哪位大夫管用,就认准了这位大夫看病,几十年都这么过来的,后来这大夫老死了,老夫人一直没寻得称心的大夫。反倒从惠城到京中的这一路,一直都是林大夫陪着一道。无论路上的小病小痛,还是水土不服,林大夫几幅药贴都能药到病除。
尤其是儿媳这头疾,林大夫就看得很好。
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事,老夫人是肯信的。
所以在老夫人心底,卢老太医说什么是需且听着,但林大夫怎么说才是老夫人关心的。
毕竟,在老夫人心底,林大夫那才是自己人……
虽然在主苑的时候,林大夫和卢老太医的结论差不远,但毕竟那时候有亲家和亲家母在,还有一个卢老太医在,杏林这些事原本就是有威望的大夫能压旁的大夫一筹,老夫人是担心林大夫被卢老太医带着走了。
“林大夫,你如实同我这老婆子说说,儿媳的病究竟如何了。她早前也昏倒过,但哪回也不像这回一样,都到眼下了,还没见着有半分要醒的模样。这要是有什么闪失,可怎么得好?”
老夫人这处是真的着急了,否则以夫人这些日子给老夫人搬回来的性子,老夫人是不决计不会冒冒然说出这些话的。
但老夫人也有自己的道理。
要说是因为忧思成疾,早前在惠城的时候,应当忧思比眼下更甚,但那个时候儿媳都熬过来了,这一路北上,也见着有笑容,明显是比在惠城时候要宽心多了;所以要说忧思成疾,那在惠城的时候更甚,不至于到了京中反倒如此。
再要说这一路上的操劳,老夫人心知肚明,自己这个儿媳能干得很!在惠城的时候,更大的事情都能一手包揽了,不留痕迹,北上这一路再忙不会有那时候在惠城忙,也不会有惠城时候急,所以儿媳是操劳,但不会是因为操劳晕倒的。
老夫人虽然平日里不管事,妥妥是个甩手掌柜。
但这些事情面前,门清似的。
她是真担心儿媳的身子才会寻着林大夫问清楚,而不是三言两语就被卢老太医打发了……
还不待林大夫开口,老夫人自己已坐不住,“林大夫,你就给我婆子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儿媳,她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不便同我说,也不便同旁人说,就她自个儿悄悄受着了,就你知道?”
是!
老夫人是脑子不怎么聪明!
但那也只是不聪明,并不是不好使!
她平日里是不怎么用脑子,但一旦用起来,也足够让方妈和林大夫都头疼的!
譬如眼下,天马行空,脑洞大开的时候……
当大夫最怕病人啷个样子问!
早前嘛,当着卢老太医、阮侍郎和侍郎夫人的面,林大夫其实把当说的都说了。
他也晓得自己的医术上限在哪儿!更清楚卢老太医是太医院的老太医这个意味着啥子!
能有幸同卢老太医一道会诊,学习卢老太医的诊断、用药,是国中不少大夫都梦寐以求的事。
卢老太医也没有架子,即便医术再高超,是老行尊,人家也没有闭塞视听,而是先询问了他夫人早前的病情,再对照着夫人眼下的情况,佐以他的意见和夫人的病症,对症下药。
所以,卢老太医的诊治并不像老夫人担心的那个样儿……
不仅如此,卢老太医在京中医治过的官宦贵族无数。在用药和诊断上都比他要大胆,果敢。
他犹豫的,拿不准的,在卢老太医这处却很能容易分辨!
尤其是京中有不少药材在别处不易见到,所以他不敢用,也拿不稳剂量,但在卢老太医跟前,他学到了不少。
他也晓得老夫人有自己的顾虑,其实不止老夫人,很多病患和病患家属都有自己的顾虑;当然,偶尔也会遇到一两个像夫人这样的,不仅啥子顾虑都没有,还生害怕他扎针扎少了,喊他多扎几针的!
所以,哎,这事儿分人!
除非对一个大夫交心的信任,大多数病患都会有各种各样的顾虑在,今天的顾虑和昨天的顾虑还不一样。
林大夫也尽量耐着性子同老夫人解释。
譬如,夫人可能是心子坝坝上压了事情,到了京城,看到自己妈老汉儿就忽然轻松了,就像紧绷的琴弦,忽然一哈就短了!
也有可能就是之前夫人就没得啷个好舒服,但是一直挺到,就是积攒到挺不到的时候,说不对就不对了。
这些都是有可能的,但是从夫人的脉象和症状上来看,都不严重,关键是多休息,疗养,放宽心的事。
但无论哪种,京中都比惠城的环境要好。
而且,越有经验的大夫,以及对病患越熟悉的大夫,对病患的恢复来说,就越好。刚好,他和卢老太医都是嘛,所以,还要浪子说嘛!
林大夫的巴蜀口音说得口干舌燥,老夫人也竖起耳朵听了好长一段,林大夫说得累,老夫人也听得累。好在这一路的相处磨合,差不多老夫人也可以克服林大夫口音上的障碍了!
林大夫详细说完,方妈都觉得老夫人怎么都该听懂了,也差不多可以放林大夫回去休息了。
毕竟,林大夫也跟着一路舟车劳顿,今日刚抵京,夫人就病倒,林大夫又要照料夫人,又要和卢老太医一起会诊,还要照顾老夫人这处情绪,也一刻都没闲着……
但老夫人又坐端正了,看得林大夫心里一咯噔。
这一路背上,林大夫是摸清楚老夫人身上的一些习惯了,比如,像现在一样,坐端正了,那就是说——这事儿搁我这儿还没完!
林大夫心累。
老夫人也是真紧张了,都接连咽了两口口水,认真问道,“林大夫,你如实告诉我,我儿媳她醒来,会不会就忽然失忆之类的,记不住我了?”
林大夫方妈:“……”
头疼。
*
而主屋中,尽快黎妈在,阮涎沫夫妇还是守在床榻边。
黎妈只好退出,守在屋外。
阮母一直坐在床沿边守了许久,入夜了,又握着女儿的手,轻声叹息,“这一遭,让阿陶嫁去南平侯府,是不是真的错了?”
阮母伸手替阮陶绾过耳发。
人还睡着,呼吸也均匀,就是没醒。
阮涎沫也默不作声许久,阮母忽然问起,阮涎沫也停顿了稍许,而后才沉声道,“自己选择的路,再难也要走下去……”
阮母怔住。
半晌,眼泪又湿润了眼眶,又赶紧伸手擦去眼角。
*
宫中,泰明殿的殿门嘎吱一声推开。
月牙桌上的灯芯随着八扇屏风的这率风轻轻晃了晃,映在奏折上的光影也跟着在折子上清浅拉扯。
“陛下,陆公公回来了。”身旁,内侍官的声音响起,但天子手中的悬笔未停,只淡淡轻嗯了一声。
“陛下。”陆致远上前,周围的内侍官都退了出去。
天子没有抬头,声音中也没太多惊讶和波折,“见过人了?”
陆致远躬身,“见过了,卢老太医也诊过脉了,确实是昏过去了。”
听到卢老太医这几个字,天子握笔的指尖才顿了顿,继而缓缓抬眸看向陆致远,“卢老去了?”
五官清逸,精致眉眼,却又透着威严睿气,不容置喙。
言语虽轻,却掷地有声,不怒自威。
陆致远也抬头,平和应道,“阮侍郎请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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