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窈能去的地方其实并不多,她不过是被沈要很仔细的困在了家里,所以便有些想家了。
帅府自是回不去的,好在她还可以往安庆堂走一走,去看看萧子山是否安好。
现下已是初秋时节最后的一点夏夜了,金桂飘香,郝姨妈今日下工很早,萧子窈只好一人走出公馆来。
沈要送她到门前,她便不自主的回眸一顾。
日短夜长,天色暗了,檐下的电灯泡无人拉亮,他立在原地,军装还未曾换下,亮起的烟头像一只红色的眼睛,烟灰白落在无尽黑的襟前。
“沈要,你真像一条狗。”
——从一的爱她,并且,监视她。
索性她早有预料,更有些习惯了,所以并不觉如芒在背,只是招手拦了黄包车,却不愿再多看他哪怕一眼。
萧子窈出手大方,车费之外另有小费,车夫收了款子自然跑得飞快,不一会儿便将她送至了安庆堂的胡同口。
她下车不太稳,脚腕子简直细得发抖,车夫一分也不敢怠慢。
“夫人,这胡同口的青砖地不大平坦,您走路可慢些啊!”
萧子窈于是颔首谢过了,谁知,正待她提了裙边刚入巷子,便瞧见一人挑着桶药渣慢慢的走近前来。
“四哥。”
她喉咙一哽,却还强压着哭腔,好不委屈。
那人闻声果然一怔,抬眼望她,立刻露出一张烧化的脸来:“……你来的正好,我正担心联系不上你。”
萧子山倒过了药渣,很快便将萧子窈领回了医馆。
宋晓瑗一见是她登门,立刻让出院子,又吩咐旁的下人各自做活儿去,免得惹事生非。
一时之间,四下静得简直不够踏实。
却是萧子山先开的口,语声很涩,也似哭音。
“怎么回事,瘦成这样子?”
萧子窈风轻云淡道:“天热吃不下,入冬就好了。”
他又追问:“你过得不好?”
其实,此话不必多问,他本就十分笃定了,只是心中有愧。
“没有不好。夏一杰都回来了,现下是沈要的副官,我时常能见到他,怎会过得不好?”
“你身边那个小丫头呢?”
萧子窈微一语滞:“让沈要送出去了。”
说罢,又仿佛安慰自己似的,道:“她和鹊儿不一样,我把她留在身边,既是伤她,又是负了鹊儿。”
寒暄到此为止了。
他二人都很难笑言,萧子山于是咬咬牙,忽从掌心推出两枚小票,冷冷道:“子窈,这是我请吴老板弄来的车票和船票,你拿好,不必准备行李,直接出发即可。”
萧子窈身子猛的一颤。
她直觉心上似有千钧重,简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偏偏萧子山不肯放松,又说:“子窈,这是萧家用全家性命换来的结果,你必须好好活下去,离开沈要。”
“我不要……”
她蠕着嘴,很艰难的又将那两枚小票推回,指尖发白,在夜光下显出死气。
萧子山陡的发怒了。
“这次由不得你胡闹!”
却见他一把拽过她的手来,好弱的腕子,一折即断的模样,美丽如瓷,所以掰开她的掌心也并不难,那两枚小票便很轻易的交与她去了。
他很重很重的合拢萧子窈的五指,眼底有微光。
“子窈,四哥真的很后悔,可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如此,萧子窈几乎是身不知处的走出安庆堂的。
夜风仍是静的,偏偏小路上却有一队人马吹拉弹唱的穿过去,入耳细细听来,那曲子应当是喜乐,偏偏脚夫肩上扛的却不是红轿子,反是白棺材。
恍惚之间,萧子窈便与几个百姓一同避让开来,又隐隐听得人言:“啧啧,可怜呐!晚间娶嫁,应当是配冥婚的!也不知这新娘子是哪来的,棺材都是破木板拼的,想来连穷苦人家的孩子都不是,许是个乱葬岗里捡出来的。”m.sxynkj.ċöm
那人一面说着,一面闪躲,唯恐沾了晦气似的。
谁知,许是他触了什么霉头,愈是忌讳竟愈是犯冲!
冥婚晦气,那送亲的队伍自然走得飞快,偏偏脚下急了容易出错,有人趔趄一下,那棺材一晃,立刻便翻到在地,霍的滚出一只叮当作响的九连环来!
那人一下子尖叫起来:“菩萨保佑!这这这这——这还是个小姑娘呢……”
萧子窈离那队伍并不算很近,一时也瞧不清那棺材里新娘子的模样,偏她立在灯下,那滚落的九连环就停在光晕的边缘,直被照得半亮。
她原也没什么想的,也想不到什么多的,却是那九连环针扎似的、明晃晃的刺着她的眼,好像一桩冤案。
然后,她陡的脊背一寒。
她于是僵着身子俯首去拾,旁人都吓得半死,送亲人也很惊恐的近前说道:“这位夫人,这是死人的物件,拿着晦气,一个玩具而已,您也不缺,还是赶紧把这玩意还给里面这位主儿吧……”壹趣妏敩
然,萧子窈听罢,非但心下一紧,更是将那九连环攥得更紧,又一瞬不瞬的反问道:“你说这九连环是新娘子的物件?那你告诉我,这新娘子是哪儿来的!”
那送亲人见她又冷又厉,立刻馁声应道:“是、是前阵子在乡下捡来的死人……”
“笑话!前阵子是秋老虎,人死几天就臭了!你若不说实话,我就报官说你杀良家女配阴婚!”
“小人不敢!”
那送亲人委顿的哀求起来,“这位夫人,我真没撒谎!这小姑娘真是我从乡下村头捡到的,她当时还穿的挺好,怀里揣着这九连环,请人看过死因,说是吃了什么西药猝死的,所以尸身烂的慢些……”
那人还絮絮的说着,可萧子窈却已听不真切了。
她只见眼前一闪而过好些人的脸孔,朦朦胧胧的像是走马灯,飞快的翻过去,人像最终定格,是小巧的模样,可她二人明明才分别不久,这一幕却仿佛好久不见一般。
萧子窈只觉脑中嗡鸣一片。
真奇怪,有什么可惊讶的、有什么可痛苦的,她分明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啊——
那所谓的,生、离、死、别。
她于是一瞬握皱了掌心那两枚微潮的车票。
夜色渐浓,岳安铁道车站灯火通明。
萧子窈赶到时,票员早已剪完了票,只待发车了。
万不得已,她只好踉踉跄跄的跑过去,一面跑,又一面招手:“还有我,我也要上车……”
她好瘦,或说太瘦,任谁也看了心疼,那票员一见果然松动,立刻上前扶她:“还来得及登车,你不要着急……”
那票员约莫二十出头,面相普通却生一双和善的眼睛,他只管耐心送萧子窈踩上车厢台阶,待她站稳方才锁紧车门,如此,适才吹下发车哨。
然,哨声响过,站台里却迟迟不曾响起汽笛的长鸣,反是不远之处,竟有军步踏踏的声响愈来愈近了。
沈要说:“去把车门打开。”
“是!”
话音甫落,他手下鹰犬纷纷猛冲上前,一举枪托、只一枪便射穿车门锁孔,又狠踢一脚,几节列车便都破开了。
偏他天性冷血,还嫌车里人群吵闹拥挤,便又说道:“谁动,谁死。”
顿时,四下无声,只余寒意透骨。
沈要于是缓缓踏入车厢。
他从第一节车厢一步步走起,又一张张脸望过去,眼色无限阴沉。
然后是第二节、第三节、第四节……
不对,都没有,她不在这里。
他如履薄冰,只身一人趟过如此冰冷人潮,终于,在最后一节车厢,他方才得已望见他的人间。
——萧子窈冷冷的端坐着,也冷冷的回望着他。
其实,她那位子并不十分显眼,偏他就是死性不改,一条狗,总能一眼找到自己的主人。
他放轻了步子,近了前才问道:“六小姐夜里不回家,是要去哪?”
萧子窈嗤笑一声:“你跟踪我。”
他也笑笑,面上却不笑:“我只是不会离开你。”
话毕,他便探手夺过她攥在手心的车票来,力道有度,不至于弄疼她,摊开来,一字一顿的念出声:“岳安至广南,晚间发,到达需数日。”
他于是不轻不重的将那车票撕成两半。
“萧子窈,下车。”
他望定她,声音哑得简直不像话,“跟我回家。”
他以一种命令般的态度乞求于她。
然后,他却见萧子窈默了默,许久许久,终于一叹:“呆子,我真的好后悔。”
只一瞬,他仿佛是被她杀了一刀似的,心下疼得要命,所以拉起她的手来,只管头也不回的拖着她往外走。
她很顺从,因为无力反抗,细跟鞋踩在烙了铁花的台阶上声如尖刀,可以割肉放血。
除开房事,这是他第一次不待萧子窈站稳便扣紧她的下颚、更陡的压上去。
——却非一吻而上,反是狠咬一口,咬破她的嘴,要见血才好!
萧子窈立刻疼得尖叫:“沈要,你难道是条狗吗,竟然还敢咬我!”
谁知,沈要却不应她,只自顾自从胸中闷笑,那声色又低又沉,有些阴森。
“六小姐,你怎么还不明白?”
他终于恶狠狠的说道,“从现在开始,你才是我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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