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李异玄志得意满,也确实如此,看她不过年方二十、和邱少鹄年纪相仿,一介女流就能将一小小书斋做成这么大的基业,的确是个不得了的成就。
只是看她也颇为活泼,似乎也没有想象中大户书商应该有的沉稳。
邱少鹄倒是不在意,他这么多年见过的奇人异事已经不少,何况沐芳也是他认识过的一个了不起的奇女子,所以只是说:“我来找一本和潮门海况相关的书,那本书可能不仅仅写了潮水的周期,可能还有一些过去历史潮门海岸线的变动情况,请李掌柜帮我寻找一下。”
“哦?”李异玄露出了深思的表情,说:“你找这本书,是要做什么?”
见到邱少鹄稍显警惕的目光,李异玄笑了笑,说:“我不想知道你要它的用途,只是好奇,这么冷门的书,居然有人会主动来找。”
她并不算角色,但可能因为常年浸染书香,笑中有一种知性的豁达。
“冷门?”邱少鹄不解。
“既然是志乐斋的海图书,就只有那一本了——《海文记录参考》。”
“这本书本来是远人无名生为了写海上的志怪故事所收罗来的一本参考集,结果那本志怪小说写的反响不好,就想着把这本整理文集卖出去,试着弥补一部分损失。”
“但没成想这本《海文记录参考》却更为冷门,迄今为止也只卖出了一册,还是半卖半送,一个富商看在和我们志乐斋以往的情分上,特意收下的。”
“同一批刊印的其他本,应该还留下了吧。”邱少鹄猜测李异玄口中的富商应该就是田员外其人。
不成想李异玄耸了耸肩,做出了无奈状,说:“早就没了。同一批一共印了一千本,但卖的不好,剩下的留着也只能压箱底,早就被处理掉了。”
“那……”邱少鹄沉思,要是这样,自己只能去找那个师爷,把那本书再找回来了。
可一来对方可能早就把这本书交给了安息之地其他人,二来对方现在应该在大牢里……
“你要真的想要的话,也还有别的办法。”李异玄见状,说:“和我来。”
她在前面带路,邱少鹄跟着对方,绕过了前堂的屏风,走到了另一处长廊后的庭院,这里一个房间中也有着许多书架,但周遭的装饰明显能看出这里是私人空间。书架上摆放的书籍资料也没有前堂那么整齐,都有些随意的杂乱。sxynkj.ċöm
“远人无名生的写作手稿基本都在这里,和那本海图书相关的,是在……”李异玄一边说着,随手一招,真气涌动,左边一整个书架的书籍纷纷悬空而起,有序码放在桌子上。sxynkj.ċöm
邱少鹄有些讶然,如此多的书能一口气全部招来,这份准头和劲力,一般武人也难以匹敌,想不到李异玄看似一个弱女子,居然还有这等修为,难怪能撑起这么大的家业。
至于为什么作者的写书手稿会在书商这里,邱少鹄倒也不意外。
昭国学风宽松,市井小说盛行。为了便于出版,书商已经和作者发展出一套完善的合作关系,相当一部分书籍都是书商找作者约稿的,所以作者会有一部分手稿寄存在这里,也是情理之中。
“写那本《海文记录参考》的整理手稿,基本都在这里了。”李异玄说:“不过看这样子,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需要的。”
仔细看了看这些整理的书册,邱少鹄确实也有些哑然。
杂乱无章的笔记和随处对方的纸,哪里说是文稿,说是打算扔掉的废稿也让人相信。
看来这写书的远人无名生也并非一个有规划的人,做事也颇为随意。
不过这可就苦了外人,想从这杂乱的手稿中整理出自己需要的内容,就颇为费工夫。
邱少鹄也没别的办法,只好一张、一张地看。
从头到尾,远人无名生整理的内容都是奇闻者多、务实者少,涉及到地方传说神话的尽量详细,可关于风土人情的故事基本都一带而过。包括所谓的“海文记录”,基本也都是些其他文人的日记以及写景诗,并没有太多可用的地方。
或许也正因如此,这本书才并不引人注意。
不过在这般海量的文献记录中,邱少鹄还是发现了一些细节。
“盛夏时,以海水浸润沙滩上,一夜后可得粗盐十两,略有涩味。”邱少鹄看到了一条笔记上随意记录下的一句话,说:“这里是《南史国传》里关于瓯国的记录,也就是现在潮门的地方。”
李异玄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南史国传》虽为官方正史之一,但大多记录的都是宫廷秘闻。对于市井俗世,基本都一带而过。当初远人无名生也是翻遍了书籍才找到这么细节的一句话,想不到你也记忆得如此清晰。”
邱少鹄本就有过目不忘之能,只是当初在看原书时,确实对于这些细节原本也没太在意。
现在想来,《南史国传》里记载的情况,与现在就极为不符。
因为潮门港附近,只有滩涂沼泽,终日潮湿,毫无干燥之处,并没有能像书中记录的那样可以晒盐的沙滩!
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邱少鹄一边想着,立刻又在文稿中查找,很快又见到了这样的一条内容:
“……以临国之兵,从余州至南海岸五百里……”
临国历史记录在《宗朝实纪》中,距今五百年,余州的位置则一直不变。
余州以南,到海岸最近的地方也是潮门,可现在测算,充其量最远也只有四百里的距离,中间平白有着百里误差。
邱少鹄想到,《南史国传》也是千年之前成书,距今间隔遥远,难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别的变化?
“有过去的海岸图吗?”邱少鹄想到了一种可能,“要以前的,至少也要百年以前!”
“就在这里。”李异玄从杂乱的笔记中,真的找出来一张过去潮门的海岸图,应该是远人无名生从别的图册上拓印下来的,是前朝杨国时期所绘制,从中可以看到,当时的海岸线,和现在相比,都要再往前延伸了百里,和现在大相径庭。
而且就在这幅图的旁边,还有一句注释,引用自现在昭国官修的《杨国史》中,也和邱少鹄的记忆中,他曾看过的内容史册内容相符:
“……宪宗二十年,东南海岸地大震,沿海民众死伤颇多。其后海面侵蚀,以海运为生者难以为继,多往内陆迁徙……”
前朝宪宗年间,距今已有两百多年。这件事当时为轰动一时的惨烈天灾,但在世间的冲刷下,渐渐现在已不被人提及,消失在了众人的脑海中。
地震、海面侵蚀,会不会从那之后,潮门附近的海岸地貌就彻底改变、向后倒退了百里?
现在潮门的人口,则多是从那之后,因北方动乱等缘故,再迁移到此定居的,在此之前也并不清楚这里又发生过什么。
一念及此,邱少鹄灵光初现。
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包括岭川宗在内,后来那么多人都找不到潜窟以往的宗门了。
那里准确的位置,应该随着当年的地震,一起沉没到了海底!
这样只有坐船出海,到离岸的位置才能有所发现。
但现在安息之地也拿到了那本书,恐怕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邱少鹄立刻准备离开这里,再去港口一探究竟。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
“钱不用给了。”看着邱少鹄要有所动作,李异玄说,“借你的缘故,我又重新把这些手记看了一遍,发现里面还有些可以整理的内容。或许就以海港的变化为依据,再找人写一篇故事,又能卖个不错的价钱,算是意外收获了。”
这个书坊女掌柜,有着特别的豁达。
“那就多谢了,恕在下匆匆告辞。”邱少鹄见李异玄还在整理这些文稿,就一个人离开这里。
走到前门,在旁边的书架上,趁着李异玄没注意,他拿起了一本书,翻到最后看了一眼,然后又把它放了回去,直接离开了这里。
他在书最后一页,看到了志乐斋独有的刊号。
这本没什么奇怪,当今书商,每一家都有自己的刊号,独一无二,都是在官家有备案的。
邱少鹄在意的,是这里的刊号,和当时在那本被烧毁的《契恩记》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契恩记》为阳斋寒客所写,市面上所有阳斋寒客的书籍,背后印刷的都是志乐斋一家的刊号,从来没有第二家。
这说明阳斋寒客所有的书,都只在志乐斋有过登记出版。
阳斋寒客和志乐斋有什么关系?
《契恩记》又和其作者到底有什么隐秘?
本以为断掉的线索,再度以奇特的方式,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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