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表姊邀观音婢等人下棋,薛道衡幼女薛妙吉同在受邀之列。因长辈来往,观音婢与薛妙吉亦相熟识。这薛妙吉年方十三,却妙通经史,文才斐然,深得其父真传。
云阿在玛瑙棋枰上落下一子,悉将围在其中的白子拣出,得意笑道:“皆曰妙吉姊棋艺精湛,我亦不差罢?”
一旁提点的观音婢白她一眼:“胜者不骄也。妙吉姊心不在局,尔方能险胜。”
薛妙吉无奈叹笑:“实所抱歉。昨日朝堂,御史大夫弹劾阿耶,我深忧之。”
“何故?”
“昔议新律,久不能决。阿耶气愤之下,谓朝士曰:向使高颎不死,新令早当推行也。”
云阿点头:“听阿耶云,牛公所制新律未能实行。薛公耿直,焉不气愤?”
“是也!”薛妙吉道,“不知何故,此话为御史大夫所知,讼之于帝,圣人当即怒曰:汝忆高颎邪!并令人察罪。”
“那韦德裕新官上任,作威作福,实乃可恶!终有一日,为人所劾!”云阿啐道。
薛妙吉叹了叹,说道:“阿耶自认无大过,唯盼宪司早断之。但愿阿耶平安无事……”
观音婢慰道:“薛公必无过也。”眼底却闪过一丝担忧。
果然,当薛道衡心怀侥幸,催宪司早日决断时,皇帝令其自尽的敕旨传来。
“宪司今日上奏,我必无罪也。届时宾客登门问候,汝令人备好酒馔。”薛道衡牵女立于廊上,望着门口对妻子道。
薛妻点头,转身而去。薛妙吉仰头问道:“耶耶真无罪乎?”
薛道衡捋须笑道:“我未作违禁之事,岂会有罪?”
话刚落下,宪司登门喻旨:“皇帝若曰:道衡负才恃旧,有无君之心,推恶于国,妄造祸端。论其罪名,似如隐昧;原其情意,深为悖逆。令自尽于家!”
薛妙吉闻言大哭,薛道衡惊住,半晌询道:“至尊如是处决?”
宪司冷道:“是也。请司隶大夫伏法。”
薛道衡怒道:“我无谋逆罪,焉能强加之?”
宪司无奈,回奏于帝。皇帝怒道:“薛道衡不肯自裁,尔令人缢杀之。”
“是。”宪司领命而退。
“且慢!”皇帝嘴角冷笑,“尔代朕问之:再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大业五年,薛道衡被缢杀,其妻子流放,天下冤之。
观音婢得知后,叹息不已。阿梨不解:“圣人为何问薛公再能作‘空梁落燕泥’否?”壹趣妏敩
观音婢解释:“圣人昔宴群臣,以‘泥’韵作诗。圣人作之,公卿赞叹不已。其后薛公所作‘空梁落燕泥’之句,尤受公卿激赏,盖因妒忌至今也。”
阿梨恍然:“薛公生前自认无罪,殊不知罪在其才矣!”
“此其一也。”观音婢摇首,“昔伐南陈,薛公轻视圣人。如今又当众推服高颖,圣人自然生忌也。”
“圣人未免小气!”阿梨轻哼。
观音婢叹道:“薛公固然堪怜,然其言行恣意,自视清高,所谓‘祸从口出’盖于此也,太过文气难存权势之下……可怜妙吉姊生死难卜……”
薛道衡之死来去突然,仿佛只是一小段插曲。皇帝泄完私愤,报复的目光投向西边——吐谷浑。
临行前日,乐平长公主来到万善寺,察看外孙女墓旁新建的佛塔,顺便与华光等人道别。
“待西巡归来,妾出为尼,与尔从此相伴。”乐平与华光、华胜踱步尼寺,满眼平和。
“长公主慎思之。”
“妾已上奏,只待度牒批下。”乐平面含微笑,“妾已了悟,儿孙自有儿孙福,一切随缘,强求不来。”
“若是如此,尼等恭候长公主皈依三宝。”
乐平满脸喜色,憧憬着青灯古佛的禅意生活。然而,人生往往无常,或许命里注定与佛无缘,乐平长公主随驾西巡而去,却再也未能活着归来……
西巡车驾一路游幸、围猎、演习,于五月下旬抵达浩川,结果桥未建成,皇帝怒斩都水使者及督役者九人,果然数日桥成,乃成行。
与此同时,去年大败的吐谷浑可汗伏允率残众据于覆袁川。皇帝令四军屯于东西南北,四面围困车我真山。
围困几日,皇帝心急,派右屯卫大将军张定和入山捕之。
“恳请大将军披甲,战场之上,刀枪五眼。”出帐时,副将柳武建建议。
张定和不以为然:“天气炎热,披甲不便作战。吐谷浑人少,不足为惧。”
“话虽如此,然……”
张定和敛色:“勿复言也!我征战无数,岂惧吐谷浑之残兵败将?此次必要速战速决。”说罢掀帐而出。
六月正值盛夏,车我真山林木茂密,易于隐匿。张定和率兵行于林丛间,朝副将笑道:“伏允据山不出,彼獠必不知我军将至。”话音刚落,马匹忽然焦躁不安。
“大将军当心!”柳武建大喊。
张定和未及反应,只听嗖地几声,数箭齐齐扎在心口,当场身亡。
柳武建率众与伏兵对抗,吐谷浑箭矢用尽,大败。柳武建围困伏允据点,喊道:“伏允獠儿,尔等已被围困,快快受降!”
两日后,吐谷浑仙头王穷蹙,帅男女十余万口来降。柳武建大惊,怒问仙头王:“伏允安在?”
仙头王伏道:“隋军屯兵之时,王以数十骑逃出,遣我诈称之,据于车我真山……”
柳武建回营俱告,皇帝遣左光禄大夫梁默追讨伏允,不久兵败,为伏允所杀。
皇帝震怒:“吐谷浑杀我两将,此仇不报,势不还军!”
“陛下!”萧矩请命,“臣蒙圣眷,随幸左右,大事之际,愿为雪耻!请令臣出征!”
未料萧矩竟有此志,宇文皛大惊,思及战场之险,垂首不语,唯恐皇帝注意自己。
好在皇帝亦为震惊,说道:“尔从未领兵,不必前去。卫尉卿刘权听令,敕尔领兵追击伏允,速去之!”
“是!”刘权领命而出。
“陛下!”
皇帝抬手止道:“勿复言也。战场凶险,朕岂可令尔送死。”
萧矩垂首扼腕,皇帝视若无睹。
不久,刘权出师告捷,虏获伏允部千余人口,一路追至青海,直抵伏俟城。
隋军大胜,皇帝驾幸张掖。西域诸国夹道迎驾,诸国王及使者受令佩金玉、披锦衣,立于道路东侧焚香奏乐。皇帝大为满意,对裴矩道:“敕令武威、张掖士女盛装观看,衣服车马不鲜者,郡县更换之,以示中国之盛。”裴矩领命。
于是车驾所过之处,骑乘嗔咽,锦绣延绵,周亘数十里。皇帝坐车游看,颇为自得。果然,吐屯设慑于皇威,献西域数千里之地,皇帝大悦,于此置郡,以流放罪人。想到刚死的薛道衡,流放其妻子至此。
为揽人心,皇帝征调西京诸县及西北诸郡,转输物资塞外,每年耗费以亿万计。每遇劫,郡县复征之,以至百姓破产,西北由是贫困,此是后话。
这日,皇帝御观风殿,大陈文物,奏九部乐,并设鱼龙戏,纵情娱乐。高昌王伯雅及伊吾吐屯设皆升殿宴饮,二十余国使者陪宴殿下。
“未知西域有何异闻?”席间,皇帝问高昌王等。
为讨好皇帝,高昌王事先同裴矩询其所好,得知皇帝好鹰马,乃道:“吐谷浑有青海,民间传言置牝马于其上,可得龙种。”
皇帝一听,颇为新奇:“当真如此?”
高昌王道:“听闻吐谷浑尝得波斯草马,放入海,因生骢驹,能日行千里,世人以为龙之种,又称青海骢。”
皇帝颔首:“善!朕令人牧马于青海,以求龙种也。”
为求龙种,车驾停留多日。皇帝令人纵牝马二千匹于川谷,然两月过去,毫无讯息,乃是东还。
天气却愈发寒冷,浩荡的车队穿行在大斗拔谷中。此地山路隘险,车队只能鱼贯而出,因而行进缓慢。恰于此时,风雪大作,道路皆失,后宫妃主狼狈相失,与军士杂宿山间,颇失体统。众人衣衫湿透,饥馁难忍,眼见天黑,却未抵达宿营地。举目四望,唯见茫茫山谷,生还无望。
混乱之中,男子起身按剑,欲领亲信直往行宫。“玄感,”其叔父阻止,“军心尚在,此时不可图大事。”男子沉思,乃松按在腰间的手。
“三郎,你我逃走罢。”洞外哭声遍野,蔡氏不住颤抖,抱紧宇文皛。所幸她一路紧跟宇文皛,否则必如其他后妃走失。
宇文皛蜷缩而坐,冷道:“逃往何处?”
“或天涯,或海角,天下之大,必有你我容身之处。”一阵冷风袭来,蔡氏偎紧宇文皛,“届时你我结为夫妇,过寻常日子,何如?”
“寻常日子?”宇文皛嗤笑一声,“吃穿用度从何而来?”
蔡氏哼道:“郎必难舍陈氏……”
“非也。”
“是耶?”蔡氏一喜,“日后不与陈氏往来,可否?”
“不可。”
“为何?”
宇文皛谑笑:“我可一日不食,不可一日无色。”
蔡氏哼道:“郎若不断,我必诉于圣人,言尔私通陈氏。”
宇文皛嗤笑:“夫人久未进幸,焉能面圣?再者圣人凭何信之?”
“我已言于皇后,伊虽未尽信,不敢告发。然若我取郎之玉銙带,伊必信之。”蔡氏一丝得色,“且别忘了,皇后再是大度,也会妒于陈氏。妇人之心,皆如此也。”
“你!”
“妾早有言,不能同心,莫如同死。妾已无君宠,生活无望,玉石俱焚又何妨?”
宇文皛心乱如麻,良久哄道:“你我恩爱一场,何须至此耶?”
蔡氏委屈道:“若郎有情,妾何须如此?”
宇文皛揽之安慰,须臾叹道:“皇后既知,难保日后不发难。你我不宜在宫……”
蔡氏连道:“是也!如今妃主走失,此良机也!你我就此逃走,必无人追查。”
宇文皛颔首,挽之起身,寻路而逃。顶着风雪行出几里,宇文皛却止步不前。蔡氏惑道:“何故?”
宇文皛转首,嘴角一丝冷笑:“夫人以为,我真欲出逃耶?”
蔡氏怔然:“郎何意也?”
宇文皛狰狞相望:“荣华富贵温柔乡,天下人求而不得,我宇文三郎焉能弃之?”说着手扼其颈,“卿何不成人之美?”
蔡氏瞪大双目,不住挣扎。宇文皛摁之于地,至其窒息而亡,乃是收手。手上抓痕历历,宇文皛咒骂一句,搜寻其身,未见玉銙带,乃还。
鹅毛大雪层层叠叠,飘落罗衣之上。落雪无声,最后一片雪花终于将瞪圆的双目覆盖,不留下一丝痕迹……
夜已深沉,山野一片冷寂,每行几步皆能踢到死尸。宇文皛嘴角冷笑,麻木行着。
“救命……”
脚边一人低呼,宇文皛一看,竟是活人,抬脚欲走,却被死死抱住。
无奈止步,细看之下,竟是一宫人,颇有几分姿色。“我有炊饼,救我……”
宇文皛闻言心动,欲夺之,见其貌美,心下不忍,遂携之而行。
两人避至一处石洞,就着冰雪啃食凉饼。腹内虽半饱,精神却强了许多。近处相看,宫人不过十二三的模样,因问:“尔当值何处?”
宫人怯而不语,浑身战栗。宇文皛揽之,宫人挣扎须臾,环之取暖。然二人皆衣湿,难抵其寒。
宇文皛遂褪衣,宫人见而大惊,不敢抬首。宇文皛笑:“我阅宫人无数,鲜见如尔扭捏者。”说着伸手过来。
宫人惊道:“作何?”
宇文皛道:“衣湿不足取暖,莫如解之。”
宫人摇首,宇文皛无奈一叹:“若尔不允,只怕熬不过此夜。”
寒风袭来,宫人不住颤抖,磨磨蹭蹭解下衣裙。宇文皛嘴角一笑,揽之钻入荒草丛中,以畏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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