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至,明月初圆。
太学之中,卢植、皇甫嵩等人皆解官服,只着儒衫,对酒当歌。
在腥风血雨、暗流涌动的洛阳,别是一番宁静。
“听闻当日在西京台上,超逸曾有言‘治世而成经’,此何解?”
兴致浓处,卢植按捺不住,出言发问。
满座士人学子,立时安静聆听,目怀期待。
一则,皇甫奇文武之名太盛,那日西京台上之言可以说震耳发聩,众人既是学者,自当怀有求学之心。
二则,大多数人,对此还是持有怀疑态度!
皇甫奇轻抿一口酒,也不避谈:“请问子干公,我辈为官、学经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卢植稍作沉吟,回道:“使国强、使民富、使天下治,如是而已。”
“然!”皇甫奇重重一点头:“那儒经之中,关乎于国强民富天下治的内容又有多少呢?”
卢植未曾来得及回答,皇甫郦已摇头接过话去:“经文谈道而避术,天下之理,皆从儒经中出,又哪能面面俱到呢?”
闻言,在座者皆缓缓点头,显然深为赞同。
自董仲舒始,研经研易,皆是如此。
从经文中选出一两句,加以阐释、扩充,套在世事之上。
譬如哪处地震,就罢免太尉;何日彗星,又来罢个司空。
如此种种,出自天人感应,又是以经治世的某种表现罢了。
“儒经谈道而避术,非是儒经之错,而是今人之误解而已。”皇甫奇直接否掉。
座中,侧耳倾听的曹操猛地被提起兴趣:“何解!?”
“儒经之始,天下以王治,而非以帝治。”
“诸侯并举,士大夫共列,驱民为奴。”
“人不人、政不政、诸事皆处于蛮荒之态。”
“由此而生的儒经,自是局限颇多,限制于当世,又如何强加于现世呢?”
“所以,儒经的根本就在于向前,而不是返古。”
众人摇头晃脑,已是听得津津有味,卢植追问道:“如何向前?”
“出于古经,而不局限于古经。”
“正如子干公所言,汉之国强在于何处?在于养马、在于练兵、在于冶铁、在于锻器,由是一汉可挡五胡!”
“民之富又在何处?在农桑、在水利、在商贸、在时利,由是丰收民富则天下安!”
“至于天下之治?国策、法度、律令、礼德等等,或古经中本已存在,或加以修缮、改进、新增,使之可以适世。”
“养马练兵、冶铁锻器、农桑水利、法度律令如此种种,但凡有益于世,便是向前之路。”
“如此,方是以儒养世、报世、济世!”
“苍生涂涂,儒生抱膝长叹;天下缭燎,名士皓首求经!”
说到此处,皇甫奇搁杯起身,环视全场后,拱手一揖:“敢问诸位,如此修儒研经,于世何益哉!?”
一时间,满场寂然无声。
诸学神情屡变,最后化作一片僵色。
继而,议声纷起。
“说得有理……这些东西是看得见有益于世、有益于民的,我等却不加以研习,谈何国强民富?”
“日研经书夜修易,终是禁锢了自己!幸得武威侯点破,一朝顿悟!”
“圣人之道正当推陈出新之时,是我等墨守,才使天下至此啊。”
座中,叹息连连。
夏侯渊听不懂,但他知道曹操读书是个好手,便用胳膊肘敲了敲他:“孟德,他比之你如何?”
曹操出神许久,方才叹道:“望尘莫及!”
卢植将杯中酒斟满,挂着满脸喜色起身:“超逸今日之言,或可明天下儒者之路!”
“这一杯,当饮!”
众人恍然回神。
环绕的诸多学子、士人纷纷斟酒起身,齐敬皇甫奇:
“武威侯当饮此杯!”
“今日之言,发人肺腑,堪称天下儒者一言之师也!”
气氛热烈之时,一道不和谐的冷哼声传了进来:“武威侯好生威风啊!”
来人,正是赵忠。
曹操酒意正浓,忍不住嘲讽了一句:“赵长秋,今日在座谈的都是读书人的事。怎么,你也懂得孔孟之道么?”
赵忠阴狠地扫了他一眼:“我是奉皇命而来,你要挡道吗?”
曹操讪讪一笑,连忙退让开来。
“来人,将东西抬上来!”
赵忠大手一挥,侍卫们便将那三牲抬了出来。
这三牲,相当夸张。
热气腾腾,显然刚宰杀不久,身上披红挂彩,用鎏金的木盘托着。
“武威侯,这是陛下赐予你的。”
“有几句话,我要一并交代于你。”
皇甫奇拱手谢过,笑道:“洗耳恭听。”
赵忠指着已摆到案桌上的三牲:“武威侯学贯文武,如今看那三牲,可有所悟?”
皇甫奇目光一闪:“正欲请教。”
“这三牲打扮华丽,置于高台,看似威风八面,实则已是盘中牲畜,早无用处。”
说到这,赵忠压低了声音,冷冷笑道:“你说,这死了的畜生,还自以为高人一等,在人前耀武扬威,岂不可笑?”
“这东西人前风光,到了人后,还是免不了被割肉分食的下场!”
皇甫奇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来,这番话在讽刺他、也在警告他!
这三牲所比,正是现在的皇甫奇!
别看你封侯拜将,好不威风。
实则在这洛阳之内,爪牙被拔,除了虚职高名,什么都做不了。
和这盘上三牲,似乎暗暗相合。
不给皇甫奇反驳的机会,赵忠像得胜般大笑而归。
回到北宫,他将这件事告知刘宏。壹趣妏敩
满面苍白的刘宏,难得露出一抹笑意:“对付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应如此……对了,他在太学摆宴,诸士有何反应。”
“这……”赵忠见刘宏身体极差,不愿说让他不开心的事。
“都到这时候了,赵长秋还需隐瞒么!?”刘宏轻喝一声,接着又咳嗽起来。
张让连忙上前给他拍着后背,并责怪赵忠:“莫要惹陛下不高兴,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是。”赵忠应了一声,只能将所见所闻道出。
当听到卢植主动询问时候,刘宏显然不悦,面色稍冷:“都说卢子干一片忠心赤诚,看来未必!”
赵忠说到皇甫奇‘经世致用’、‘儒学向前’之说时,刘宏一时沉默,许久方才叹道:“此子确实有冠世之才……可惜啊!”
可惜,他不能全心全意为我所用!
“卢植称其言,可明天下儒学之路。”
“诸士皆其而敬之,盛赞其师德布于天下。”
刘宏听到这句,低垂的头颅猛地一抬,将殿中众人都吓了一跳。
赵忠认为刘宏大怒,惶恐跪下低头:“陛下!老奴只是转诉而已……”
许久,依旧不见刘宏回答。
“陛下?”
赵忠疑惑抬头——
“陛下!”
张让已是慌乱发喊。
前方,刘宏倚坐龙榻上,口鼻之外,已是糊满鲜血。
双眼神采已无,呼吸亦空。
张让、赵忠只觉浑身发软,发颤哭喊。
“陛下!”
“陛下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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