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乱命也!”
小皇帝才刚刚说出自己关于與图的想法,左春坊左喻徳兼翰林诗讲顾鼎臣想也不想,立刻反驳:
“百姓要之何用?疆臣、武将遇到战事,自有朝廷派发地图。與图乃国家机密,若为贼人所得,岂不是自毁长城?”
小皇帝心想,果然如此。道理不辩不明,小皇帝有的是耐心。朱载酆笑道:
“也不是什么都往图上标。一张三尺见方的图,只能画出山脉、河流、三司辖区、治所、城郭、矿产、地貌、风景、交通。至于粮仓、府库、军营、官房,这些自然都不会画上去。推广此图,一为利商。商人知道了自己所在何处,四周有何物产,官道是何走向,水运途径哪里,岂不方便?二为利学。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得此图,则九州万方在我心中,不出门便能阅览大好河山……”壹趣妏敩m.sxynkj.ċöm
“荒唐!”朱载酆话还没说完,顾鼎臣立刻反驳道:“虽然府库、粮仓不在这图中,但若是连官道、地貌、物产都标注清楚了,府库、粮仓不就一目了然了吗?皇上有没有想过,贼人若得此图,该聚兵何处,该攻取何方,岂不如有神助?朝廷禁民间学天文,乃是防止汉末那样的方士乱国。朝廷修《寰宇通志》这类地理书,也是为了咨于官府,而非普及民间。”
朱载酆笑了笑,不再争论。事实上,明廷对民间地理学的控制到中后期越来越松,以至于出现《徐霞客游记》这样的地理学经典。不过此时尚处于明代中期,地理知识在民间依旧敏感,《寰宇通志》这类书尚属禁书。
“不说这个了。今日休沐,顾先生怎么来了?”只要宣之于口,就等于将自己的喜好传达了出去,自有有心人懂得去阿谀上意,朱载酆本人已经没必要继续争论了。
今日一过午,顾鼎臣就非常体贴地跑来文华殿找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听说皇上已经见过了王守仁,还对他的心学赞不绝口?”顾鼎臣问道。
朱载酆明白了。顾鼎臣是理学那边跑来争道统的。
“顾先生有何话说。”朱载酆在御座上坐好,开始认真了起来。
儒家道统之争,看似是学术争论,可实际上却也是朝争的一部分,背后牵涉到方方面面。比如历史上的大礼议之争,似乎只是在争论人伦关系,可却涉及到家族内大宗与小宗的关系,关系到何为“天理”,何为“人情”,尊尊与亲亲谁高等一系列问题,开启了明代宗族重建的历程。
相较于理学而言,心学更加活泼。朱子说《大学》中的“亲民”是误传,正确的说法应该叫“新民”。但王阳明却认为《大学》原版“亲民”才是本意。朱熹站在一个社会精英的角度来强调“新民”,实现统治者自上而下对民间的改造。王阳明却是站在社会下层的角度来看,认为“亲民”有儒家亲亲之意,更符合人性。
在经济结构较为单一的北方地区,理学一统天下。而在工商业繁荣的东南地区,心学的接受程度更高,因为小业主更喜欢心学。值得注意的是,心学并不一定代表新兴资本主义,因为江南的大资本家、大商人同样支持理学。
昨日,小皇帝才刚刚见过王守仁,展开了一场辩经,今天,理学派就迫不及待的前来打擂台。
朱载酆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静静等待顾鼎臣的表演。这就是文华殿的魅力,在这个舞台上,小皇帝就是裁判。
“陛下可知,朱子的理学,有何源流?王守仁的心学,又是何意旨?”顾鼎臣问道。
朱载酆一下子就来了兴趣。这是要为理学辩护了吗?
见小皇帝不答,顾鼎臣继续道:
“臣从孔子开始,将儒学流变,是为陛下言之。先秦之时,虽号称百家,但实则百家皆以儒学为大宗。孔子以驳杂多知而闻名,道家取其修身之义,墨家取其泛爱之义,法甲取其驾驭之义,皆不如儒家至中至正,合于人之天性。”
朱载酆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奇谈怪论?春秋战国,百家争鸣,你说百家其实都源自儒家?
小皇帝摇摇头道:“孔子自己也说,微管子,吾披发左衽矣。韩愈说,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可见孔子的学问也是从旁人处来的,你怎么说百家源自儒家?”
顾鼎臣笑道:“韩愈乃唐朝人,其言不足信。至于管子,一人而已,并无学派传世,不成一家也。”
这种爆论实在过于惊骇,小皇帝一言不发,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在这个时候,他不能有意见,只能安安静静做个学生。
“先秦儒学成于驳杂,也失于驳杂,百家争鸣,人皆无所适从也。故汉代有董仲舒提出‘春秋大一统’,以霸王道相杂而治天下,方才有两汉之盛世。汉之儒学,注重实务,经史并用,训诂章句,遂法条成型,可为后世表。”
小皇帝点点头。对于春秋大一统,他一个华夏子民基因深处还是认同的。两汉是中华文明的第一个盛世,汉代的儒学并不像宋儒那样深究心性,而是更为务实。汉代的大儒,往往同时是政治家、军事家,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
“可惜啊,汉儒终究不足以平天下之丧乱。黄巾之后,汉统日衰,九州分裂,百姓流离,天下屠戮!看着日益糜烂的时局,汉末大儒们束手无策。三国方才一统,魏晋之后,又有八王之乱,永嘉之变,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大夫名士们纷纷弃儒崇道,空谈玄学,百姓则皈依佛门,只求来世安宁,此皆汉儒之无能也。”
听着顾鼎臣那一串串连珠炮般的历史名词,朱载酆的心中突然痛了一下。
魏晋乱世、五胡乱华怪汉儒无能,那靖康之耻、蒙元灭宋是不是也要怪宋儒无能?满清入主中原是不是也要怪明儒无能?
“东晋时,江统曾作《徙戎论》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言,非剔骨剜心之痛不能出也。及至唐朝,天下纷乱三百余年,终于重归一统。唐以道家立国,又崇尚佛家,三教并行,儒学不彰,实乃佛道之盛世也。异教横行,胡人内附,祸根已埋。及至安史之乱,山河破碎,胡马横行,汉家天下再次沦丧。此乃切肤之痛!韩昌黎倡导古文,要求屠灭佛教,复尊汉家之儒学,良有以也。”
朱载酆惊呆了。
顾鼎臣解释了一圈,主要就强调了一点:在佛教的异域文化压迫之下,唐朝的儒学险些丧失了在本土生存的土壤。历经安史之乱后,在韩愈的眼中,儒学甚至已经成了民族主义的代表。所以他要灭佛,要恢复古文。
“然而,佛教理义精深,岂能说灭就灭?及至赵宋,大儒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等先贤,借用佛教义理,重新阐发儒家典籍,是为理学,这才救起了中夏文脉。朱子,乃理学集大成者。”
朱载酆惊讶道:“佛教竟有那么大影响力吗?竟曾逼得儒学无立足之地?”
顾鼎臣道:“宋儒以前,儒学只教人入世,而无思辨。佛教强于思辨,惑人于轮回之说,示人以修行之法,汉儒实非其对手。”
“那心学,有是怎么回事?”
“心学看似儒学,实则以禅代儒,久而必落空谈心性之窠臼。”
朱载酆良久不言。这些理学支持者们,把心学的前途看得很准。明朝末期的道德清流们,平日负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确实是庸官。
顾鼎臣再拜道:“皇上,臣说的这些,那王守仁是不会告诉您的。”
站在后世唯物史观的角度,心学的产生也有其必然性。作为对理学的叛逆,心学之所以产生,乃是因为理学无法安放人的内心。随着江南小业者、小市民阶层的产生,高高在上的理学完全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一念成圣的心学方才风靡一时。
顾鼎臣的话,也从另一个角度点醒了朱载酆:理学为什么那么重视心性?为什么那么强调气节?为什么那么封闭、排外?
只因经历了安史之乱、靖康之耻、蒙元之祸后,及至大明立国百年以后,华夏民族还在舔舐着自己曾经的伤口。
这个道理和后世也是一样的。君不见,那么多明穿小说为何有市场?只因在清朝灭亡百年之后,华夏民族还一直在舔舐着满人入主中原的历史伤口。
面对曾经的创伤,人总是喜欢自我惩罚。一个民族也是一样,宋明理学,就是这个时代的民族主义。
顾鼎臣退下后,朱载酆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民族主义,不是你们这么玩的!
大明特色的新民族主义,应该是另一番面貌。
朱载酆决心建构起来的大明特色民族精神,是以乡土之情为核心,扩展到家国之情的爱国精神。文天祥、岳飞,永远都是民族英雄。
没有乡土之情、没有家国之情,人就会失去自己的立足点,沦为只知道拉屎撒尿、赚钱打炮的行尸走肉。
没有乡土之情、没有家国之情,社会下层会变成一片丛林,而社会上层则会变成黑帮流氓。
在明末,山西晋商、东南海商都可以不顾辽东战局,给满清卖粮食,卖铁器,丝毫不在意他们所赚来的钱,都来自清军向内地的劫掠。
在后世,道理也是一样的。
没有人爱自己的家乡,也就自然没有人真正爱自己的国家、爱自己的民族。爱祖国,爱家乡,只是嘴上说一说而已。
每个人从小到大,都被全方位地教导,要做“有出息”的人,要走出山村,要抛弃自己的家乡,要做世界公民。
于是,人们最终只爱钱,纷纷从农村润到城市,从小城市润到大城市,从大城市润到一线城市,最后从一线城市润到美国。
于是,所有的中国人,最后都没有了家乡,“回不去的故乡”就这样诞生了。所有人真正的祖国,最后都变成了美国。
社会制造着一批又一批润人,这些人将来会逐渐进化成殖人。他们的下一代,倒是有一定概率变成洋人。
在中国捞钱,去美国生活,这就是我们的社会精英们每天的常态。长此以往,自然会出现上文所说的,下层丛林化,上层流氓黑帮化。
所以,大明特色的民族主义,为的是在这个时空中避免明末的结局再次出现,保持社会的有机团结。这一点,理学做不到,心学也做不到。
朱载酆自问,他自己也不一定能做到。况且,若真的“壮民”了,他这个皇帝将来还能一直安稳,流传百代吗?
壮民,则亡国。
不壮民,则亡天下。
朱载酆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声。“知其不可而为之,知行合一罢。”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我与嘉靖争皇位更新,第69章 争道统翰林畅古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