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重新坐回到行辕大帐中。天还未大亮,大帐中昏暗不堪,只有小皇帝一个人独自坐在主座上,低头沉思。穿上小厮的衣服,军营里的所有人都会将他认作小厮,只有在这里,他才是皇帝。
从士卒们的一言一行、一言一语中,小皇帝不难看出,这是一支没有军魂的军队,军籍出身的人没有地位,卫所制崩坏后,这些人的权益也得不到保障。这群人没有理想,没有信念,没有目标,没有未来。
总而言之,这是一支没有军魂的军队。小皇帝幻想中的“许三多练兵法”根本不可能奏效。
唯一能练好兵的办法,只有银子。可自己没有钱,禁军财务一样要走兵部,内廷财权又轮不到自己插手,小皇帝不由扶额。
小李子匆忙跑来,一头钻进行辕大帐中,看见了独自一人的小皇帝,不由大喜道:“皇爷,奴婢终于找到你了。”
“什么事?”小皇帝抬起头不耐烦道。
“贾师傅在文华殿等您呢,其他伴读们都到了,贾师傅让奴婢来问问,您今天读不读书。”
小皇帝摇摇头道:“昨晚不是吩咐过了?朕今天不读书,让贾咏不必等了,自行讲课吧。”
“是……奴婢告退。”小李子低头静静退出行辕。
小李子刚刚退出去,陈维藩就屁颠屁颠跑进了大帐,上来二话不说,先跪为敬:“皇上,士卒们不识圣颜,还望皇上勿要见怪。”
小皇帝没有出声,陈维藩也不敢说话,两人就这样僵持良久,陈维藩的双腿酸痛不已,正要悄悄站起来,小皇帝却突然开口了:
“募兵的军饷是多少?”
陈维藩赶紧起身,对答如流:“回皇上!募兵颇费。每个募兵应募时要领安家银,按月要领月粮、出征要领行粮。折合下来,太平年间,一年少说也要十两银子才能养一个兵。”
“十两银子?”小皇帝心一沉。
十两银子一个兵,朝廷募兵十万,一年便要一百万两。然而中央朝廷每年收入不过四百万两,也就是说,集合全国之力,满朝上下不吃不喝,一年只能养四十万募兵。
这还是正德十六年的价格,这个时期,明朝的吏治尚未完全崩坏,基层还有一定的组织能力,能够应对天灾。等到明末,募兵的价格将增加一倍不止,辽东前线将增加两倍不止,然而,士兵却依旧越来越穷困。
“能不能把数字压下来?”
陈维藩为难道:“这……皇上,以前募兵倒还要不了这么贵。国初的时候,一个募来的步卒领月粮一石,马军月粮二石,战时加倍。有家室的每月发盐二斤,没有家室的发盐一斤,这些折成卫所兵的军饷,大约每月五钱。可如今却不行了,这么低的军饷是招不来兵的。”
小皇帝起身道:“每月五钱也不算少,怎么就募不来兵?能不能抽丁应募?”
陈维藩赶紧解释道:“皇上,这办法使不得!”
“为何?”
“这是奸宦刘瑾当年做过的事!刘瑾当政时,朝廷就曾改成过抽丁应募,每人给安家银三两,每月支粮一石,免其家税粮五石、徭役两人,如此折合下来,养一个士卒大约需要一年五两银子。”m.sxynkj.ċöm
小皇帝笑道:“一年五两?这也不贵嘛。若按此来计算,养一支一万人的军队,一年也就五万两而已。全国若是募兵十万,只需银五十万两就行了。”壹趣妏敩
陈维藩急忙解释道:“皇上,这实乃祸国殃民之举啊!刘瑾下发政令后,士卒多有怨恨,怂恿安化王叛乱,且朝廷压低募兵银,愿意应募者寥寥。刘瑾之后,朝廷便不得不提升募兵银,否则就募不到兵了。”
“哦?”小皇帝突然起身,一束光漏过帐篷顶,打在小皇帝脸上。“刘瑾下发政令后,士卒多有怨恨,便怂恿安化王叛乱?”
陈维藩的后背直冒冷汗。这个话题说不得,军屯的事本来就见不得光,可惜小皇帝长了一双招阴的耳朵。
早已养成疑心病的朱载酆一下子就听出了话里的不寻常。陈维藩的逻辑乍一听似乎没问题,但细究不得。普通士卒能接触到安化王吗?还怂恿安化王叛乱?能支持其叛乱的都是哪些人,用屁股也能想明白。
陈维藩早已满头大汗,诺诺答道:“是啊,皇上!刘瑾图谋不轨,密谋造反,先帝后来也把刘瑾杀了。”
小皇帝的眼睛像鹰隼一样盯着陈维藩,片刻之后,小皇帝突然哈哈大笑:“这些朕岂能不知?陈卿所言,都是实情。募兵颇费,也是无奈之举啊。”
朱载酆重新坐回位置上,笑道:“罢了。这批禁军要是按照募兵的标准派军饷,一人一年要花多少银子?”
陈维藩诺诺道:“回皇上,十两……哦不,五两,五两足矣。小孩儿和老人给口饭吃就成了,不用花银子。普通士卒五两,小旗六两,总旗十两,百户十五两,千户三十两,如此算来,一年不过……”
“一万两。”小皇帝掰着指头迅速将数字算了出来。
“是!”陈维藩跪地颤声道:“皇上养这只禁军,军饷一年一万两足矣。”
小皇帝端坐在主坐上,高声问道:“为何禁军只要五两便能养一个人,其他募兵却要十两?”
“臣……不知!”陈维藩叩头道。
小皇帝笑道:“不知者不怪,去吧。”陈维藩如蒙大赦,立刻退出大帐。
大帐内再次是剩下朱载酆一个人。一缕阳光在他面前的条桌上缓缓移动,朱载酆用指头敲着桌面,治军的方法很快就在眼前浮现了出来。
无他,钞能力耳。
陈九畴这时步入行辕内,向皇帝见礼道:“臣参见皇上。”
“朕刚才和陈维藩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都听到了。”
“你是什么看法?”
陈九畴拱手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臣只负责为皇上练好这只兵,其他事情,臣不知。”
小皇帝饶有兴趣地抬起头,仔细打谅起陈九畴来。这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精干之人,进士出身,历任地方,经验丰富。留着长须,身着甲胄,颇有儒将之风。
小皇帝笑道:“翰林学士贾咏曾对朕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谋身之道。陈九畴,你的谋身之道是什么?”
陈九畴一听这话,吃了一惊,立刻跪下。
小皇帝摇摇头道:“所有人都说你憨直。依朕看,你实是个聪明人。蒋冕当初任命你为甘肃巡抚,他以为你没有根基,便能为他所用,结果,他犯下了大错。你岂是没有根基之人?憨直的名声就是你的根基,也是你的某身之道。”
陈九畴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云淡风轻道:“皇上,您若是这么说,那天下就没有直臣了。臣在任甘肃巡抚期间,也曾在信中,对蒋阁老说过一句相似的话:在其位,谋其政。臣既然任了甘肃的封疆大吏,自然不会因顾及朝廷党争,而废边事。”
小皇帝笑道:“在其位,谋其政,说得真好。你可知你现在是在什么位置?”
“臣现任禁军都指挥使,朝廷的一品武臣。臣的职务,便是管好禁军。”陈九畴的阵地十分坚固,没有一丝缝隙,能承枪林弹雨。
“错!”
陈九畴惊讶地抬起头来,见小皇帝正皱着眉头看着他。陈九畴低头道:“臣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还请皇上明示。”
朱载酆不由在心里吐槽,都是千年的狐狸,你玩什么聊斋?你自己的实际地位,你不知道吗?
“重阳节后,朝廷便要廷推新的兵部尚书。”
“皇上!”陈九畴立刻伏跪哭道:“臣不堪此任,还请皇上另寻他人。”
“为何?!”朱载酆起身厉声问道。
“臣……并无宰辅之才。”陈九畴一字一顿,言辞恳切。
小皇帝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陈九畴的表现,说白了,还是怕死。或者说,自己现在并没有足够的力量保他在朝争中屹立不倒,所以他理智地选择了拒绝。
陈九畴傻吗?他当然不傻。
从甘肃任上被押回京师,一路上,他就基本确认了自己这回大概率死不了。然而,王琼的疯狂还是给了他当头一棒。当刑部和都察院一起定他死刑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这回可能真的大祸临头了。
所以,当小皇帝借用蒋冕身后的清流势力救下他时,陈九畴作为帝党的身份就已经被满朝确认,在史册上记载,永远也改变不了了。
不过,为皇帝尽忠不代表就要自杀。听了小皇帝和陈维藩的对话之后,陈九畴果断认定,自己绝不能在此时涉足朝政,小皇帝虽然聪慧,却也不宜过早锋芒毕露。
“罢了……”朱载酆长叹一声,缓缓坐下。“明日,朕会从内廷拨一千两银子下来,给禁军发这个月的军饷。”
……
当天晚上,小皇帝在一箩筐奏折中读到,王琼提名礼部右侍郎翟銮出任兵部尚书,又题名刚刚被小皇帝简拔的翰林学士桂萼补礼部右侍郎的缺。蒋冕提名可任职兵部尚书者有大理寺正汪金、吏部右侍郎罗钦顺、礼部右侍郎翟銮三人,又推荐了在家读书养望的前吏部员外郎方献夫入朝为官。杨一清提名兵部尚书人选共两人,一为礼部左侍郎吴一鹏,二为吏部右侍郎罗钦顺。
综合所有人的意见看,礼部右侍郎翟銮、吏部右侍郎罗钦顺最有可能出任兵部尚书。
“蒋冕提名的基本都是清流,尤其是那个在家养望的方献夫,但这个罗钦顺是什么人?”烛光下,小皇帝问身旁的魏德。
“罗钦顺也是个大儒,还自创了一个学派,叫什么‘气学’。奴婢也弄不懂这许多门派之间的差别。”魏德笑道。
小皇帝点点头道:“能著书立说,自成一派,可见是有真学问。杨一清也推荐他,不会是赞同他的气学吧?”
魏德笑道:“有传闻,杨一清与翟銮、王守仁均不睦,方献夫是王守仁的学生,杨一清对其不喜,恐怕也有抬气学以抗心学的意思。这里头乱得很。”
“乱就乱在这个翟銮身上。他又是谁的人?”
“翟銮此人,和蒋党、王党都能处,算个独立小山头。”
小皇帝冷笑道:“这样的人,蒋冕能容,王琼绝不能容。王琼之所以推荐他,乃是为了那个桂萼。看起来,王琼很中意桂萼?”
魏德笑道:“皇上您之前不也夸过桂萼所献的《历代地理指掌》和《明舆地指掌图》吗?”
“这是两码事。”小皇帝合上奏折,打着哈欠睡觉去了。
明日重阳节,他早写好一副咏菊的诗代人献给夏太后,自己却完全没有要往后宫跑的意思。夏太后也似乎感受到了朝局的波动,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太皇太后,继续与小皇帝深度合作,维持后宫的势力均衡。
……
次日,九月初九重阳节。清早天还没亮,小皇帝果然从内库又薅来了一箱银子,搁在校场点将台上。他已经没有太多耐心让这群兵油子老老实实练列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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