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宫中,先英国公夫人王氏和夏皇后离开之后,张太后独留狗蛋一起吃晚饭。
看着满桌子大鱼大肉,狗蛋咽了咽口水,对张太后说:“祖母容禀。父母丧期未过,孙儿不敢放纵饮食。”
张太后满意地拉过狗蛋的手,又摸了摸瘦削的脸颊,怜爱道:“瞧这孩子瘦的,没爹没妈,一定吃了不少苦。”
狗蛋低垂下脑袋,正在寻思着这时候是该哭还是该笑,耳根却传来了张太后的叹息声:“可惜啊,你那亲生娘是个青楼女子。皇家不会让一个贱籍女子的孩子登上皇位。”
狗蛋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太后,却见太后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嘲讽。
“以后,你就安安心心享受锦衣玉食,做个太平富家翁吧。”
原来如此。张太后从来没有考虑过让自己继承皇位,主要是出身问题犯了忌讳。
如今的事实摆在眼前,所有的预测都已经得到了应验。太后必然与杨廷和之间存在某种交易,而自己则是被交易掉的筹码。狗蛋顿时觉得后背发凉。
可即便要做个太平富家翁,也得看看嘉靖皇帝是什么人,能不能让你做太平富家翁啊。张太后太过天真大意,居然把希望建立在嘉靖皇帝这个凉薄君主身上,殊不知等到嘉靖皇帝登基之后,你就过气了。
狗蛋甩开张太后的手,又憋出了两行清泪,改用宣府方言发脾气道:“俺娘不是什么青楼女子。俺娘是个勤俭持家的良人!”
张太后随狗蛋突如其来的脾气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可怜的娃娃……”张太后笑道,又来牵狗蛋的手,均被狗蛋一一甩开。“还是个倔牛脾气。”
见哄不好,张太后也没有精神头和这个民间来的孙子多耗,便让太监宫女将他送回乾清宫里,继续给正德皇帝守灵。狗蛋头也不回便离去了,那一刻,两世为人的狗蛋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蠢的舔狗。
看着满桌子的饭菜空荡荡没有人吃,张太后一阵头疼,扶额招呼手下道:“都撤了。”
杨慎离开之后,杨廷和独自在书房中看书。书房里静悄悄,因为他今晚还要再见一个人。见不到那个人,杨廷和绝对不能安寝。
“老爷,张公公到了。”
“快请。”杨廷和放下书对下人说。
不久,身披斗篷的张永来到了杨廷和府邸。杨廷和起身相迎,对张永拱手道:“我就预料到张公公今晚会来,特地备了薄酒,还望张公公赏脸。”
“阁老客气了。”张永摘下斗篷,露出一张苍老、精干的脸。m.sxynkj.ċöm
书房中,杨廷和亲自给张永斟茶道:“年前张公公随驾南下,去平宁王之乱,于军中多有建树。本阁原意启奏陛下,以朝廷的名义嘉奖于公公,谁料陛下竟出了事,此事便耽搁了下来。真是世事难料啊。”
张永并不端茶杯,直白说道:“阁老欲除江彬,一道诏书即可。当务之急是早定君位,以正视听。杂家愿为新君鞍前马后,不知杨大人以为如何?”
杨廷和知道张永在询问价码,沉默一阵,便道:“在本官告老还乡之前,公公可乡居闲住,颐养天年。”
张永拿起茶杯牛饮,一饮而尽,叹道:“坐几年冷板凳罢,杂家懂了。”
晚间,狗蛋要在皇帝灵柩前守到戌时正科,即后世的晚上八点。跪在灵堂前,狗蛋回忆起这两天所经历的事情,心中越发明亮了起来。对于朝堂如今的局势,他不再是两眼一抹黑。
杨廷和是文臣的头头,他们要在这场皇权交接中争取到最大的权力。他不但要打击异己,还要限制未来的皇权,为自己的文臣事业创造新的巅峰。狗蛋将自己带入杨廷和的角色,便能想到,今日除掉江彬,明日的新皇帝就再也不可能驾驭武将了,因为没有哪个武将会傻到犯与江彬同样的错误。
事实上,明王朝与武将集团们离心离德,来自于两件事。一是杨廷和杀江彬,使得武将不敢再投靠皇帝。自正德以后,明朝再也没有一个皇帝真正指挥过一场战争。另一件事则是张居正死后,戚继光遭到清算。自此以后,也没有一个武将再敢投靠文臣。武将们要想长久,就得养寇自重,最终在辽东,由李成梁养出满清这个怪物。
江彬是正德宠臣,在正德皇帝死后,江彬要么取信于新皇帝,要么造反。可他与文臣、宦官、太后之间都有间隙,所以,任何一方势力都不乐见江彬活到新皇登基,再受新皇的宠信。而江彬能抓住的,只有自己这个皇位竞争者而已。
以太后为代表的外戚,乃至勋臣们,如英国公张家,定国公徐家,则胸无大志,只想在这场皇位交接中捞到好处。是以,定国公徐光祚亲自跑到安陆去迎驾。太后的小九九,就是用自己去压杨廷和和嘉靖,让他们让渡出更多的权力和地位给张氏外戚。
一想到自己之前将希望寄托在张太后身上,狗蛋就觉得好笑。望了望自己头顶的正德棺椁,狗蛋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正德皇帝可能不是张太后亲生的,否则,他实在不能理解张太后对待自己的态度。
至于权宦张永,狗蛋暂时还看不清楚。他似乎是一个骑墙派,却也是最早接自己来京的人,是正德遗孤这个商业概念的最早提出者,和最大营销商。
到时辰后,小宦官领着狗蛋来到一间偏殿休息。
今天在太后宫中,狗蛋已经听说了大明门外士子们遇袭的事。面对一个七岁小童,太后并没有背着自己。
多出后世五百多年的见识,狗蛋一眼便能识破,这就是杨廷和做的一个局而已。操纵舆论、沸腾物议,甚至激怒文官群体的底线,其目的便是为了统一步调,策动官员群体的反扑,以压迫太后做出更大的让步。sxynkj.ċöm
太后对此不管不问,其原因也很简单。杨廷和威胁不到太后的地位,而自己则并非太后心中真正的皇帝人选。太后还是想立兴献王为帝,这一点与杨廷和并无冲突。
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狗蛋能够预料到,明日应该会有一场更大的事件爆发。而随着矛盾的总爆发,这段皇位之争也将走向尘埃落定。
一个沉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夜已深了,可狗蛋却睡意全无。
“张永,你来了?”狗蛋听出了是张永。
“殿下之聪慧,老奴从未见过。”张永从黑暗中走出来。
“杨廷和给你开出的所有条件,我全都能给你。”狗蛋的声音十分平静,因为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殿下怎知奴婢去过杨廷和的府邸?”张永问道,声音中有种见怪不怪的意思。
狗蛋笑道:“这还需要想吗?”
“殿下能给奴婢什么?”
“我能给你一样东西。”狗蛋起身,直视张永道:“你与江彬共同立我当皇帝。”
张永惊呆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伏于地,不敢起身。
狗蛋接着说:“我今年年方七岁,要到成年才能亲政。在此之前,你主内事,江彬主外事。”
张永哭道:“殿下将来何以制衡江彬?”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今日的江彬,就是我的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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