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天晚,蒋冕心事重重地离开了文华殿,回到文渊阁班房之中。坐在曾经杨廷和的位置上,蒋冕也体会到了杨廷和曾经的感受。
打开抽屉,蒋冕拿出一幅字,这是他从抄家的锦衣卫那里高价收来的。蒋冕小心地将字摊开,挂在自己身后——
激浊扬清,一柱承天。
贾咏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将背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不久,蒋冕重新伏案,铺纸揉墨,开始写一篇永远也不能见人的文章:m.sxynkj.ċöm
我大明文脉之断绝,恐始于绍治也……
狗蛋独坐在文华殿主殿的御座上。与蒋冕完成了交易,此刻,他的心里空落落的。蒋冕将会替他弹劾张永,不出意外,张永会很快失去九门提督、提督东厂之权。
狗蛋手上也没有什么能够接替张永的人,两人一番计划,商定由右都御史陈金提督九门,宦官魏德提督东厂,张永则继续留在司礼监,负责给内阁盖章。
此外,蒋冕会让自己手下某个不知名的小官上书,请朝廷为皇帝选择伴书郎,全部充作中书舍人,陪皇帝读书。不出意外,许多落魄的武勋家族会将自家子弟送来皇帝身边充作亲信。
狗蛋回忆起蒋冕刚才的表情,不由自主笑了出来。他蒋冕威风凛凛,到头来,也是替别人打工啊。杨廷和一口气揭发了数十人,如果被王琼抓到,恐怕会牵连上千人。大明官场上,就没有他蒋冕的位置了。
如此一来,太皇太后一派失去强援,而自己这边占据这大义名分,确实可以让局面重新恢复平衡。
狗蛋没有按照王琼等人的预期,用哈密与贾咏进行交易,但他也不确定哈密究竟该不该打。打仗,必然是百姓受苦,可对吐鲁番的入侵,狗蛋却不愿视而不见。
“来人,铺纸!”
一日经筵下来,虽然疲惫,却让他思虑繁多。魏德在御座前铺好宣纸,伺候笔墨,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您不歇息一下?”
狗蛋拿起笔,摇摇头。学了这许久的古文,他现在终于发现了古文抑扬顿挫的好处。狗蛋定一定神,在纸上写下:《壮民说》———
三代以后,中国之民愈壮,而夷狄愈弱也。何故?皆因三代以后,历代君王皆行壮民之政也。春秋之世,公国厚贤良而养士;战国之时,诸侯重农战而强兵。
自秦一统,历代君王皆行弱民之政。销锋镝,以弱民众;焚诗书,以愚大夫。腐儒之论盛行于天下,先贤之义尽歪曲矣。或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故,秦汉以来,中国之民日益愚弱,而夷狄愈壮矣。及至赵宋之际,江山沦丧殆尽,乃愚弱至膏肓所致也。唯天生我大明太祖,清扫寰宇,恢复中华,一振人心,天下大白。然千年愚弱之流毒,岂能一朝尽散?
今,朕独奉壮民之说……
写着写着,不绝已经是深夜了。狗蛋收好笔墨,申了个懒腰,却没有要睡的意思。
“明日我要睡懒觉。贾师傅要是来了,你就把这篇文章给他。”狗蛋对魏德道。
“奴婢明白了。”魏德收好小皇帝的墨宝。
狗蛋独自坐在大殿之上,顿时觉得有些孤单,便去偏殿休息,顺便与魏德聊起天来。
“皇爷,您说那蒋冕会帮您弹劾张永吗?”魏德边替小皇帝捶腿边问道。
狗蛋靠在软垫上,笑道:“兴王要是登基,他蒋阁老还有活路吗?”
“那他为何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因为他的如意算盘,是让我去给太皇太后请罪,重新做回乾清宫里的那个傀儡儿皇帝。只要我不跳脱,大家就都相安无事,太皇太后就没有理由动我,他蒋冕也能继续安安稳稳做他的清流领袖。”狗蛋闭上眼,一阵困意袭来。
“皇上,您说蒋大人能治理好天下吗?”魏德谄媚地笑问道。
狗蛋哼哼一声,摇摇头道:“蒋冕身段柔软,善于调和各方。先帝把身后事托给他,可谓用心良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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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过午,江然屁颠屁颠地跑来找小皇帝报到。狗蛋笑道:“二十板子,没把你钉在府里。”
江然朝魏德拱手笑道:“多谢魏公公当日手下留情。”
魏德笑着点头致意。
狗蛋玩笑道:“然哥哥那天的惨叫声,真叫沸反盈天。”
江然笑道:“不知蒋阁老欣赏不欣赏。”
魏德已经安排好了,狗蛋要拉江然去学骑马。刚走出殿门,却见贾咏正风尘仆仆从左顺门赶来。
贾咏撞见两小童正在玩闹,一皱眉,双手背在身后问道:“何处去啊?”
狗蛋赶紧丢开江然的手,恭敬站好,道:“要去学骑射。”
贾咏笑着从袖子里掏出狗蛋昨夜写的文章,递还给狗蛋,一脸慈祥地捻须道:
“一派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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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今日异常热闹,因为正值春闱放榜之日。
北直隶会馆中,杨维聪这几日颇为沮丧,只因他在殿试中挥毫泼墨,直抒心意,怒斥心学“以禅代儒,空谈心性,是伪儒也”。考完之后,冷静下来,杨维聪回忆了一下自己在文章中的遣词造句,只恐自己得罪了王琼。后来他打听到,王琼竟然是阅卷主官,他一时便像是霜打的番茄一般,仿佛已经预见到自己的殿试排名的结果。
今日一早,赵廷瑞就来找杨维聪喝酒。他这几日也是惴惴不安,坐卧不宁。当日在大明门前,要不是跑得快,他几无命于皇城之下。这件事对他震撼极大。殿试那一日,赵廷瑞脑子一热,竟然抛弃理学,转投心学。
以后,师友们再见他时,恐怕也会在背后骂一句“为博上位,欺师灭祖”吧。
“达甫啊,唐寅有一首诗,叫《桃花诗》,其中有一句:‘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愚兄今日算是明白了。即便名列孙山,你我也一样可以为天下百姓做事,又有何愁?”赵廷瑞主动给杨维聪斟了一杯酒。
“还是信臣通透。”杨维聪拱手赞道,话中语气却言不由衷。
赵廷瑞笑着摇摇头,自顾一杯。
会馆中还有不少士子们,也在焦急地等待结果。士子门三三两两互相打趣,可实际上各个都张着耳朵听外头满京城报喜的声音。
“喜报!喜报!南直隶吴县吴瀛老爷高中三甲第一百六十六名同进士出身!”
会馆中众人纷纷叹一口气。www.sxynkj.ċöm
春闱放榜的时候,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名字出现得越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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