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年久失修的居民区。
大中午艳阳高照,明媚的只是外面,楼道里倒是仿佛蒙着一层鬼气,阴森森的。
程淮斜靠在0502的门前,微屈着膝盖,手肘轻轻敲着灰白的墙壁,却没有发出“笃笃”的声响——他是鬼,如果不是怨念极大,接触不到现实生活中的实体。
他模样冷淡,神情却罕见地带了一丝犹豫,鼻梁左侧的痣隐没在背光的阴影里,无名指的第二指节处戴着一圈银色的素戒,听到声响转头回看。
灰白的楼梯处不知何时沾了血迹,鲜红的还带着淡淡腥味儿的血液在静谧的环境中滴答滴答。
张宛白踩着血迹上来。
她低着头,荷叶边衬衫的衣领修饰着修长洁白的脖颈,黑发拂落在素白的脸上,看上去单纯又无害,恍若未见地准备去敲0502的门。
程淮眼皮跳了一下——他撑着墙靠在门框处,张宛白伸出手指去碰于子皓家的大门,这样一来二人势必会产生不必要的身体接触。
何止是身体接触,她的手指轻轻撩起,轻而易举地蹭过程淮的胳膊,偏偏还带着一副失而复得的珍视意味,像是鬼魂触碰人类,或者渔夫触摸从海里打捞出来的珠宝。
程淮薄如蝉翼的眼皮又极轻地跳了一下,这一下跳得他心里也有些不适起来。
他眉头微微一蹙,清亮乌黑的眼眸闪过一丝不耐烦,却又想起张宛白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见不到他的存在,此举也不是有意所为。
于是眸子里的那点烦躁便如潮水般散去了,只侧身一避,错开这本就不必要的接触。
他错身的瞬间左耳耳垂闪过一丝冰冷的亮银色的光芒,张宛白看清了,那是一只样式极其朴素的耳钉。
顺着线条流畅的下颌望去,左侧锁骨处也有一颗红色的小痣,被动作带起的黑色衣料一掩,便轻轻隐没了。
张宛白敲门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大概是她愣神的时间太久,程淮略显疑惑地偏头望过来。
正对上一双洇湿的眸子,在暗处倒是分辨不出两只眼睛颜色的浅淡,唯独上面浮着的一层水光清晰可见。
这太奇怪了。
她……哭什么?
那点水光顷刻间浮光掠影般消散了,程淮嘴唇轻动:“你看得见我?”
他心智清明,不过转念之间便明白了张宛白方才的所作所为,因此语气僵冷且不耐,倒真有一些无恶不作、杀人如麻的厉鬼的样子了。
被拆穿她也没有丝毫尴尬,反倒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好久不见。”
这倒是有些好笑起来,十分钟前她刚向这位影帝的前女友不咸不淡地说上一句“好久不见”,这才不到一刻钟,便又向程淮亲口说出了这句几乎让人听厌了的话。
久别重逢,当真没有别的话好说了吗?
张宛白又想起那篇被丢进垃圾桶的情书,大抵人对着心上人总是词不达意的,她对程淮永远是一副不善言辞、沉默寡言的模样。
“你的葬礼——”她斟酌了片刻,却没思忖出个好歹来,又说了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我没去。”
程淮没出声。
他生前便不是一个多么热络好相与的人,对人际关系那套你逢迎来我奉承去的谄媚行径更是深痛恶绝,更别提死后——厉鬼本就阴晴不定,更何况飞来横祸惨死街头。
“我一直、一直不相信你真的……”她垂下眼皮,掩住了眼底的情绪,“得知这件事之后,我失眠了一晚上,打碎了好几个杯子,浑浑噩噩了好久,跑到你们工作室去问——”
她说不下去了。
程淮活着的时候有女朋友,无论是出于道德,还是从小到大的家教都不允许她做出来这种为人不齿、被人戳脊梁骨的事情。
好不容易等到他和对象分手,还没来得及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便得知了影帝车祸死亡的噩耗。
她当时剖心摧肝,平常那副文静的、对什么都不置一词的表象顷刻间碎裂,仿若失了魂。
盛夏时节,明明最是炎热,路边的狗也要伸起舌头半死不活地趴在树下散热,程淮身上却总是弥漫着一股森然的冷意,仿佛连头发丝间蒸腾的水汽都结了一层冰,布着阴森死气。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封情书。
那年是高二,他转进育才高中不过一年,摆脱了不良少年的纠缠,进了林涵的乐队,心里揣着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他下了楼才发现忘记带了老师刚发的物理竞赛卷,又匆匆地赶回去取。
额头沁了一片细密的汗珠,他在转角处装上一群正打闹嬉笑的混小子。
这群人是他来到市重点高中新交的朋友,心肠不坏,就是比较厌学,爱玩爱闹。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见到程淮不怀好意地朝他吹了声口哨,抖了抖手里的一沓信纸,挤眉弄眼道:“程淮。”
其他人也被这气氛带动,鬼叫起来:“程淮。”
程淮心里还惦记着教室里孤独的物理卷子,上前拍了一下最先起哄的高个儿的肩膀,笑了一下,说:“什么事?”
高个儿又吹了一声口哨——按照民间的说法,这应该叫流氓哨,反正挺流里流气的:“能有什么事?爱上你了呗。”
周围哄笑起来。
“谢谢,但是婉拒。”程淮面不改色地跟他们插科打诨,顺手指了一下自己,自我辩解道:“性别男,爱好女。”
高个儿见玩笑开够了,便神秘地上前一步,哥俩好地搂着他的肩膀,将那沓信纸塞到了他的手心中,“情书,给你的。”
这情书烫手,程淮推出去:“真不喜欢男的。”
高个儿仰天“操”了一声,接着细细上下端详了程淮一番——个头挺高,瘦但是绝不孱弱,肌肉贴着骨头长,内双,眼型挺锋利的,皮肤又白。
是挺帅。
“怪不得人家小姑娘喜欢你呢。”他满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颇有那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大侠风范,临走之前还不忘为自己辩白一句,“垃圾桶捡的,真不是我写的。”
这真不能怪他。
打游戏打得手没累成残废,心先老了十岁,射手都快被对面抓穿了,野区还一片静好——曜跟瑶在蓝buff在那儿恩爱两不凝。
“哥哥,这个蓝能让给我吗?”
“就是给你的,傻瑶瑶。”
他“请求支援”这个键都快按烂了,这两个人愣没一个理他,活像聋了也瞎了。
好好的一个团队协作游戏,被他玩成了单兵作战生存游戏,活脱脱一孤狼玩家——说是孤狼也不恰当,他被对面在绝育路抓死数十次,早已成了没人要没人管没饭吃的野狗。
他寻思着出门透透气,别年纪轻轻就被傻逼队友气成脑血栓加高血压,刚一出门就看到垃圾桶里被人丢了一沓信纸。
挺精致的,边上隐隐有金箔闪过,估计还喷了香水,将垃圾桶里那股终年萦绕的辣条味儿都熏淡了不少。
他刚开始以为是情书,后来一想,谁家情书跟批发似的写一沓啊。
凑近一看,还真他妈是情书。
内容各样,唯有落款一致,真是天生的痴情种子。
高个儿回忆得差不多了,便将思绪从十分钟前的教室门口抽离,领着一群狐朋狗友迈步走开之前突然鬼使神差地看了程淮一眼。
程淮神色浅淡,既然看不出沾沾自喜,也没有明显的反感,一副见惯了大场面的宠辱不惊样。
不是吧,这还不高兴。
高个儿心里酸溜溜起来,这要是哪个姑娘给他写情书,他不但欣然接受还要当场给人家磕一个,感谢这姑娘慧眼识珠,从市高中的一堆沙子中发现了他这粒金子。
他抬步就要走,程淮却在这时叫住了他,“哥。”
他转身,挑眉:“有事?”
程淮笑笑,“这事别跟其他人说。”
楼梯口围着的只有他们这个班的人,小男生们关系还都挺不错的,这话表面上是在跟他说,实际上大家都听见了。
这就是要今日知道真相的人都别提这件心照不宣的事。
高个儿转念一想,挑起的眉毛放下了,心里明镜似的。
情书翻来覆去写了十几张,可见是下了功夫的,用心程度不可谓不深。既然这女孩下定决定丢掉写好的情书,也就做好了放下的准备。
女孩家脸皮本来就薄,这要是哪个班上哪个男生再不开眼地提起此事,可不是让人家徒增烦恼和尴尬吗?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没想到程淮内心还挺体贴,精神上和外表一样帅,当下心气儿也平了,环视周围一圈看热闹的男生,说了声“行”。
此事算是就此结束,程淮回到家之后将情书搁在了抽屉里,就此将它抛到脑后。
高中时候的男生心眼就那么点大,他心里有人,恨不得能为林涵神魂颠倒,便再也容不下第二人了,以至于很多明显的细节和端倪都被忽略了。
如今张宛白一番剖心剖肺,实在是与她平日的形象大相径庭,温和的眼神中藏着灼热。
饶是程淮情感方面再迟钝也感觉到了些许不对,更何况上学时期就总是名列前茅的人就算再不开窍能笨到哪去。
他隐约意识到了张宛白对他的那层心思。
这厉鬼对旁人天生冷血,道德感更是强不到哪去,平日里的细致体贴全是九年义务教育的老师言传身教得好,死后更是性格大变,行事乖张,这么多年的执念全挂在了林涵身上。
猛一明白多年好友牵在自己身上的情绪,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他虽然一副铁石心肠,但好歹认识了这么多年,人家又没有把话说开,只好装傻:“于子皓最近的状态确实不太好,你去看看他也好。”
张宛白眼睛里的光亮逐渐暗了下去,“你去哪?”
她这话说得蛮不讲理,人家爱去找谁就去找谁,哪怕上天入地、遨游外太空也不干她的事,她这又是吃的哪门子萝卜操的哪门子心?
程淮脸色冷了下来,只当没听见,抬步就要下楼梯,却听见张宛白在他身后轻笑了声。
不是嗤笑,也不是嘲笑,就是她平时正常说话时听到好玩儿的事露出的那种赧然腼腆的笑,却莫名让人心里不舒坦极了。
“你真以为林涵对你情不可摧吗?”张宛白已经整理好了情绪,按下了0502的门铃。
这话轻而易举地戳到了程淮的痛处,他心头火起,眉眼间笼罩着一层烦躁,却还是压着脾气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这话说的还不明白吗?
既不是令人脑壳疼的外语又不是晦涩难懂的古文,好歹张宛白也是个过了普通话二甲的老师,不至于连话都说不利索。
只是有人捂着耳朵装听不见。
门已经开了,张宛白微微偏头,文静一笑,“你不妨自己去看。”
于子皓开门时神情恹恹,红发无精打采地耷拉在额前,见到来人时先是眼睛亮了亮,一句“稀客”就到了嘴边,硬生生又咽了下去,一头雾水地上下张望起来:“看什么?”
张宛白碰起角落里的保温桶,敲了两下,“看这个。”
于子皓问:“你煲的?”
张宛白摇摇头:“在你门口捡的。”
于子皓微睁大了眼睛:“捡的也给我喝?”
张宛白抱着保温桶进屋:“我喝。”
于子皓心安理得地接过来:“在我家门口捡的就是我的。”
他慢悠悠地晃到了厨房,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当场雕像似的愣在原地。
张宛白问:“怎么?”
于子皓眼眶湿了:“是前任的味道。”
张宛白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他缠着厚重纱布的胳膊和手背上移开:“怎么尝出来的?”
于子皓擦擦眼泪:“太咸了。”
张宛白:“……”
*
看似厚重的铁门实际上并不隔音,屋内的欢声笑语扑在程淮脸上,神色却并无一丝缓和。
他抬起头,眸子中隐隐有黑气涌动,显得瞳孔愈发漆黑,恍如一片凝固的墨,本来平静的情绪被方才的那句话搅得暴躁起来。
黑气受到主人心情的影响也不安起来,在狭小的楼梯间内横冲直撞,过多的黑气遮住了高处用来通风的透亮的窗。
程淮静静地站在原处,深吸了一口气,还没待情绪恢复,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他视线下移,花裙子脏兮兮的小女孩就滚在自己脚边,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偏偏胳膊肘又不住地往外渗血。
汹涌的黑气见了血,生出些贪婪的自主意识,恶毒地往这孩子破皮的伤口里钻,痛得她浑身发抖。
“哥哥。”她去拽程淮的裤腿,“救我。”
强者凌驾于弱者之上,食物链的高层欺压低层,大鬼吞噬小鬼,这是天生地养的道理,自然界中的法则。
程淮成了厉鬼,更丢了良心,本不该对这团血肉模糊的女孩儿心软。
他站在原地没动,片刻之后,程淮动了动手指,四面八方的黑气朝着他汹涌奔来,那缕钻到小女孩伤口处的黑气也不情不愿地被主人召回。
临走时颇具有叛逆精神地蛰了一下这女孩的皮肉,她疼的一激灵,却见那抹黑气已经飘去了程淮周边。
程淮不欲与这小鬼纠缠,拔腿就走。
“哥哥。”这女孩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喊。
“你是只好鬼。”
从本质上来说,“是只好鬼”跟“是个好人”没什么大的区别,都是品格和道德上的事儿。但介质上却又泾渭分明,试问谁家好人愿意被叫做好鬼呢。
程淮对厉鬼的能力运用自如,但在思想上还停留在人的角度转变不过来,因此闻言微皱了下眉。
楼下。
林涵被这太阳晒得头晕,找了个阴凉地避暑,低声跟系统吐槽:“怪不得后裔当初要射日呢。”
系统挺配合:“怎么说?”
林涵回道:“现在天上挂一个太阳,就把咱俩晒得够呛。十个太阳的时候不得满大街飘香,人都被晒成肉干了,饿了就抱着邻居啃一口。”
系统晃掉了脑海中的画面:“还挺互帮互助的。”
林涵划了一下手机,发现二十分钟前叫的车还没到。她轻声叹了一口气,在软件上敲司机的窗口。
[涵:哥,还没到吗?]
那边回复得还挺快。
[人到中年一枝花:真不好意思妹子,出车祸了。]
林涵伸手摸了摸眉心。
[没事吧哥,严重吗,需不需要叫救护车?身体是最重要的,不用着急赶来。]
[人到中年一枝花:我没事。]
林涵眉心舒展开来,长舒了一口气。要是司机真因为她这单生意出了什么事,她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壹趣妏敩
直到看见下一条——
[人到中年一枝花:我是围观群众。]
林涵:“?”
她手指划回大厅界面,三下五除二取消了订单,正准备顶着烈日先走出这片错综复杂的居民区,却听到一声巨大的发动机传来的轰鸣声。
轮胎在水泥地上刮过,发出刺耳尖利的声响。
一辆挺新的摩托车潇洒地停在她面前,驾驶座上的男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挑染的一绺蓝灰色发丝晃荡起来。
他笑出了一口白牙:“姐姐,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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