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夜庭是昼镫司在地方的下属机构,负责黑祸到来之时,当地的派灯点灯,以及日常的美人灯相关事宜处理。
它由昼镫司直控,各地方的黑祸与美人灯的情况,都由敲夜庭每月上报,专驿专马。
当初在朝廷在建立敲夜庭时,为了避免地方官员欺上瞒下,导致黑祸情报延误,敲夜庭内官员皆是同级,只设了评事与录事二职,每月的折子,也是更替书写上报。
敲夜庭的官员,在有事时甚至能够直接越过昼镫司,将折子递到皇帝的手上。
换而言之,谁也压不了谁。
敲夜庭里的官吏,彼此之间并无官职高低的辖制,只不过人群之中,总要有一个气势非常的领头羊似的人物。
白意板着一张脸,手中噌一声长刀出鞘,挡在那些乌泱泱涌出来的王府下人前头。
另外八个敲夜庭同僚,沿他两列排开,形成雁阵,手中都握着长刀,鹰视狼顾,令郡王府中人不敢贸然靠近。
郡王府的管家此刻也站在前头,心里头一万个火急,只是面上不肯显露,只道:“朝廷命官半夜撞郡王府的门,这算什么样子?”
“白大人,不是我们要拦你,只是私藏美人灯,这是多大的罪名!不请示了郡王,老朽实在是不敢做这个主呐。”
白意声音听上去,就要比旁人冷,一股子不讲任何人情的死板:“查案子要经过被查人家的同意,没听说过。”
“白意白评事这个人,你没听说过?”
两个守在祠堂门前的家仆,方才听见了外头许多热闹,这个时候就闲聊起来。
他们身后的祠堂里头,就是今夜死状蹊跷,也来得蹊跷的何婉尸体,两人守得胆战心惊,只好靠嘴上说个不停,来压制内心的恐惧。
“有人说他纯属是倒霉,这样一个性情死板,说一不二,能够面不改色将自己姐姐一家送进大牢里去的人,跟赫沙慈那奸佞,想必是扯不上什么关系的。”
“他就是自己性子太直,在朝中受人排挤,才教人给借故陷害了,贬到了这个地方来。”
“霍,他把自己姐姐送进牢里去了?大义灭亲啊?”
“那可不!而且呐,白意这个人是自幼父母双亡,被姐姐一手拉扯大,供他读书考取的功名。”
“他也是全靠着他那个姐姐的救济,才能捏着自己那点儿俸禄,在京中生活下去。”
“谁想,他好容易被调进了昼镫司。他姐姐,想必以为要到了苦尽甘来的时候了!却一家子叫他给送进了大牢里!”
“要我说呐,昼镫司虽说是个好地方,可不知道怎么的,这两年却总出问题。我那表姐夫也是在京里做事的,他与那些人打过交道,哎,他就说了——”
“在昼镫司之中呆久了人呐,到最后,都会失了人情!”
两个人说起来,都是啧啧个不停:“他可不是个善茬子,哼,依我看呐,他待会儿必会带人来此处看尸体。”
“王爷岂会叫人随意见小姐尸身?何况,那小姐的尸体不是......不是特别邪乎么?”
“我听他们说,这个尸体......什么声音!”
“好......好像是咱们身后,祠堂里发出来的......”
“......女人的哭声!”
*
白意站在祠堂面前,脸色铁青:“何婉的尸体不见了?”
“是,是......”
郡王何祜就站在他的身后,覆手而立,一张脸沉着,也看不出什么来。
两个家仆已经让吓的脸色惨白,一个劲的点头:“我们方才就在外头站着,正讲话间,突然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听上去,特别像女人的哭声。”
“我们险些叫吓飞了魂,听里头的人哭了好一阵,都没有停,便想进去看看。”
“结果我们一进去,就发现,就发现原本停放着尸体的地方,已经空了!然后那个哭声,就停止了!”壹趣妏敩
“白大人......是不是,是不是小姐其实没有死,她又哭着走了?”
白意听罢,手在刀柄上紧了紧,转身道:“王爷。假若王爷认为,凭这样的手段便能让下官收手,放下此案不查,那也太瞧不起白某了。”
何祜道:“你大半夜的,忽然带人来叫我王府的门,说要查案,本王便放你进来查。现在案子出了问题,你不给本王一个交代,反倒还质问起本王来了?”
白意看了他一眼,道:“自然是会给王爷一个交代的。”
他复又问那两个看门的家仆,道:“你们何为会认为,是死者自己爬起来走掉的?为什么不觉得,是有人偷盗尸首,故意发出哭声故弄玄虚?”
“因为,我们就是在外头,亲眼看见祠堂里,似乎有一个人站起来在慢悠悠的走,才要进去瞧瞧的!”
“结果我们一进去,那人影也没有了,哭声也没有了,是尸体都没有了!这才......”
他听着便带人上前去查看祠堂内情况,同时赫沙慈就慢悠悠地挽着自己的袖子,从前头转了过来。
白意身后几个人点着灯,迅速将祠堂内搜寻一遍。白意再度起身时,手里捏着一个窄窄薄薄的纸片。
他跨步出来,将那人形纸片拎到那门口两个人眼前,道:“你们所说的人影,便是这个?”
看门的两个人茫然对视,都有些张口结舌。
白意面色冷硬依旧,随即他一抬头,看见了对面,站在郡王何祜背后,一堆火把簇拥下的赫沙慈。
那女人时隔两年,面上依然是盈盈的笑,面目稠艳,并未因为两年时光改变丝毫。
这是一张能被送去宫中做美人,艳冠群芳的脸。
但是白意在此刻看见那张脸,心里不由得抵触了一下。
赫沙慈这个女人,很能惹事。
传闻不错,白意当年的的确确得到过赫沙慈的夸奖,而且还是当着白意的面夸的。但她夸的,是白意将自己亲姐送进大牢里去的事。
其他同僚深知大义灭亲的为难,当时对此都三缄其口,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只有赫沙慈感慨着夸赞了他一句,就那么一句,直接夸马腿上了,险些让白意撅蹄子。
她似乎只是随意夸赞了一句,但白意当时其实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白意进入昼镫司内已久,直至那时,都未曾站过队,给谁递过拜帖。
他大义灭亲的举措一出,于名声上便天然有了优势,成为了昼镫司内各类人物都需要,能够当成一面旗子打出来的一员大将。
尤其是赫沙慈,她非常需要一个白意这样的人,给以自己为首的那一脉正正名,以表明他们并非全然是奔走钻营之徒。
于是白意硬是撑住了,宁愿将不断向自己发出明里暗里,各样邀请的上司们都得罪个遍,也绝不站队。
但当时白意小看了赫沙慈这个人,赫沙慈见他无意顺着自己递下来的杆子爬,给出的反应,并非是将此人置之不理,而是用了一点手段,直接在他身周圈了个地。
白意因此在外人眼中,总是与赫沙慈脱不了联系,他之后即便是改了心意,再想要投靠谁,除了赫沙慈这里的人,也不会有人愿意收他了。
白意便因为这个原因,不仅是在昼镫司之后的日子里,谁也没靠上,也失了自己原来的那份清明。
赫沙慈在他眼中,可谓是一个内心非常阴毒的女人。
白意看着她,张了张口,随即什么也没说,只对郡王道:“待下官查看完了祠堂,还需再看一看令爱如今的住处。”
何祜一点头:“看去好了。没有人会拦你,你若是想要审谁,也尽管审着去。”
白意捻了捻手中的纸人,问身旁郡王府的下人:“王府之中,谁平日爱剪一些窗纸花样?”
赫沙慈就抱着臂道:“何婉有四个丫鬟,她们的手都很巧呢。”
白意于是不得不将自己逃避的目光,再度放回到了她的身上。
他张了张口,隐去赫沙慈的名字,只道:“是么?那这四个丫鬟现下身在何处?”
下人急急忙忙去传那四个丫鬟过来,而郡王何祜一言不发地扭身就走,赫沙慈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不太明显的笑了一下。
她在急切之时选中白意,除去他性格特别孤直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赫沙慈忽然想起,白意这个人,差一点儿被选中进入了特使部。
白意父母均是死于黑祸,并且当年那场黑祸,完全是因为当地敲夜庭出了问题,美人灯出现故障,才致使百姓遭受灾害。
这导致他对黑祸有着非同寻常的憎恨。对因为缺乏能力,管理不善而对美人灯造成影响的行为,也是半点儿都容不下。
赫沙慈也记得很清楚,白意的姐姐便是因为,仗着自己弟弟在昼镫司做事,没抵抗住赏金的诱惑,因此私下里参与了美人灯的买卖,偷他的印章去给人造假。
被白意发现之后,他直接便将此事上报,造成了姐姐一家落入大牢之中。
特使部挑人有个特损的法子。
他们手里有一个每年因为黑祸而死亡的,老百姓的名单,就对着那名单去找人。白意一度在他们的名单上,这份名单,还到过赫沙慈的手上。
只不过在当时,这份名单,是以正常的选拔名录呈交到赫沙慈手中的,她没有批复或者驳回的权力,只能意思意思看一下。
毕竟人一旦进了特使部,改名换姓,赫沙慈一辈子甚至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那些人。
赫沙慈正好闲的慌,便就打开那名单看了一眼,十分好记性的记下了里头的名字。
在几年之后,白意从敲夜庭被提拔进入昼镫司,赫沙慈便立刻想起了他的名字来。
她一开始还挺奇怪,白意做事能力强,极善统筹,不知为何却没有进特使部。
后来见了他几次,赫沙慈就明白了,这个人太死板,整个人一天拉着个长脸。
若是让他做到方绪那般,收放自如,以假乱真,笑中藏刀,那可能比杀了他还难受。
但他毕竟曾经入过特使部的眼,这一点会有记录,因此在面对何祜之时,赫沙慈不假思索便将他推出来挡在了身前。
再加上白意此人认得自己。
他在看见赫沙慈的第一眼,一定是面无表情,镇定自若,只会动作凝滞,以表达他的惊诧,绝不会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他更不可能大庭广众之下,就大咧咧地问她:“赫沙慈,你怎么从大牢里跑出来了?”
白意在拿不定状况的时候,守口如瓶,他至多私下来询问赫沙慈,再反手一个折子报到京城去,让快来拿人。
故而赫沙慈刻意与他搭话时,白意便如赫沙慈所预料的一般,就那样反应平淡的应了。
这一切看在郡王眼中,便如同他们是一伙儿的。
赫沙慈当时笑完了,又道:“我不是那位大人的人,这不假,可这却不能够代表,我一定不是特使部的人呐?”
她在郡王眼前放了数个迷魂阵。赫沙慈猜测,郡王在确认了她和那白意有关联之后,必然就回去想法子联系人去了。
他是个闷头在前头做事的,如今出现了太多变故,何祜已经稳不住心神了。
而方绪,他在完成赫沙慈前头的指令,于半夜敲开白意的窗户,丢进报案的纸条后。现在想必也已经回到府中,已经眈眈地跟随在了郡王身后。
徐月莲与那四个丫鬟固然有问题,但问题更大的实际上,还是这个郡王府。
赫沙慈要在寿宴到来之前,先搞明白几个重中之重的问题。
头一件,便是郡王到底想在寿宴这日进行什么计划?
他宴请那些宾客来,是否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件事究竟为何重要到这个程度,能够让他愿意为止折磨自己儿女数十年,甚至不惜再用上自己的侄子?
还有一个,这个郡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为何会长有两张脸?
为什么他会在面对所谓故人的人时,能够毫无顾忌的,将自己的那张脸露出来?
那是他自己的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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