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尔迦教在城腹地雅拉达泽峰的顶端。普通人光上下山一趟便要大半日。况且,悲白发等人才刚刚进城,赶到山脚正常也得半日。眼下,木萧萧必须在三个时辰内联系上悲白发,并且带他回教内,否则,悉伐的惩罚手段,他们都是知道的。
悲白发听闻这命令也是无奈。
“三师弟,你且先小憩片刻再回去。”悲白发淡淡道,“师父想听我解释一切。你只要把话传到即可,现在时间不早了,你留下来照看好夫人。”
“不是还有四师弟的么?”木萧萧阴恻恻回了句。
悲白发睨了不远处的厢房一眼:“我担心四师弟一个人很难稳住眼下的夫人。好了,我得赶紧回去,不然来不及了。”
木萧萧不再多说什么,点头默许。
悲白发赶到时,悉伐正好吹灭了落地蜡烛。
他疾唤一声:“师父!”
屋内安静了片刻,冷冰冰的声音传出:“说。”
悲白发勉强调整好因为拼命赶路而起伏不定的呼吸,在悉伐的房门外双手交叠,微微躬身,缓慢而低沉地汇报所有的来龙去脉。
“本座派出了你们这么多人暗中辅助夫人。”悉伐的声音很淡然,却不由地令人毛骨悚然,“现在呢?诗梦在眼皮子底下骗了夫人一把。夫人不懂其中曲折,你们也不懂?”
“更何况还让诗梦杀了那么多我们的人。这事儿传出去,真是很好的滑稽故事。本教的声誉扫地,自己想想是什么罪过!”壹趣妏敩
话音落,门砉然撞开,一股无形的力道一下子将悲白发打飞出去,撞在了远处的一个树上,重重滚跌下来,一口鲜血吐出:“没用的东西!”www.sxynkj.ċöm
“是。”悲白发揩揩嘴角鲜血,艰难地站起来,回到悉伐门前单膝跪地,“徒儿无能。”
“你们都是饭桶!”悉伐冷冷道。
话音落,门似乎收到了感召,自己又“嘭”一下关上了,“给本座跪那里好好反省。”
悲白发低声应道:“是。”说着,另一条腿也跪了下去。
翌日。
小侍女来给悉伐请安时,奉命取来了藤鞭,递交给门外的执掌刑罚的弟子:“传教主口谕,大祭司有辱使命,鞭笞两百以儆效尤,即刻执行。”
悉伐命人打开房门,他坐在门前,一面享受着众人伺候他吃早点,一面看悲白发挨打:“徒儿,你服不服?”
“师父仁慈……弟子犯下如此大错……两百藤鞭……是,是弟子该受的。便是再打两百鞭,也是弟子活该……师父心疼徒儿,没舍得真罚。眼下……不过是给徒儿的小小警告……”
悲白发赶了一天的路,又饿着肚子跪了一夜。好不容易捱到了早上,没等来一口水一粒米,却还要生生捱下这藤鞭之刑。眼前的景象越来越“飘”,似乎在远去。
可随即,一盆冰冷的水从头淋到脚。
“为师看你有点累,让你清醒一下。”
“……谢师父……”悲白发紧紧咬着嘴唇,不敢昏死过去。
“你一向忠心听话。”悉伐神色柔和,似乎大发慈悲般,“为师也不多计较了。跪到今晚子时你便回房去吧。”
悲白发顿首一拜:“谢师父大恩。”
跪到子时的言下之意就是——今日不许饮食,直到隔天早上才能解禁。当然也不能如厕。他只被允许跪着。无论刮风下雨,虫叮蛇咬,一动也不许动。
“你们看着他。要是他犯困了,就赏他一桶冰水清醒一下。”
“是。”领命的弟子心里犯怵。
悉伐淡淡一笑:“他要是睡过去了,剩下的就你们来替他。”
“是。属下谨记。”
堕冰河惴惴不安地回了杜尔迦教,等待他的是一样的惩罚。剩下的娑罗娘子等人也都一一领了不同的刑罚,好在比悲白发和堕冰河都好捱不少。这两人带去的杀手,除去不知所踪的,剩下的尽数死于霁月剑下。
梅如雪的脑袋放在悉伐的面前。无论怎么样,这个害死自己儿子的人都得到了“削首”的报复,虽然不算自己亲自动手,可到底也算是报了仇,最多还能再进一步——烹食解恨。但他忽然之间就没了任何兴致。
这大好的霸权后继无人;夫人神思恍惚,不再光彩照人;徒弟们心思各异难以彻底信任;属下办事不利;与对手的过招似乎总在失利……有那么一瞬间,悉伐累极了,甚至想如此浑浑噩噩过下去吧。
“把这蠢物拿下去,本尊看了恶心!”悉伐憎恶地瞪了那个开始溃烂且腐臭难闻的脑袋。
“是。”一条黑影闪过,旋即又消失。
悉伐沉默了一会儿:“月影楼给本座盯紧些。”
“是。”黑暗中有一个声音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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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楼。
众人乍见诗梦,喜不自胜:“参见楼主!”行礼完毕,都有些诧异地瞧瞧看着蒙上了面纱的柳芊芊、诗梦和杨大夫。
诗梦眼角带着和煦的笑意,点了点头:“这段时间委屈大家了。”话毕,稍稍颔首致歉。
“使不得使不得。”众人手忙脚乱地摆手摇头。
“是楼主耗尽心血在楼内动荡时竭力保全大家,何来过错?”
“是啊是啊。现在咱这不是重新开张了嘛!”
“嗐!瞧你,当小掌柜当上瘾了,习惯改不过来了?还‘重新开张’……”
“哈哈哈。”大家听着哄堂大笑。
诗梦很有一种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幸福感。似乎是耐不住院子里仍旧料峭的寒风,手抵着嘴唇轻咳起来。
“楼主?”
见众人要走上来的架势,柳芊芊忙把手一拦:“诶诶诶,别过来。”
大家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阻拦动作表现出了极大的狐疑。
“楼主在山林里隐居。比不得过往,粗茶淡饭,缺医少药,现在正是容易染病的时节。”杨大夫捻了一把自己雪白的胡子,自自然然道,“这不……害了病。还是会传人的风寒。大家自当主意些。”
在场的人一听,不由地顿住了脚步,讪讪挠了挠头:“很,很严重么?”
“已经控制住了。就是来势汹汹的一种风寒而已。再调理调理应该无碍。”杨大夫信心十足,“楼主底子弱,用不得猛药,不然早好了。”
正说话间,饮冰从后堂穿入前厅,人未至,冷声已闻:“怎么会这样?杨大夫你现在就照应楼主一人,怎么还在这关键时刻捅出这么大篓子来?”他一直最在乎的就是诗梦,眼下听得了这消息,说话语气也就不和善起来。
杨大夫脸色一黑,语气也不太愉快:“楼主是两脚的活人,哪里是我一个大夫能看管住的?若要住一起就没病没灾,那些宫里头的太医时常陪伴着君王妃子,他们怎么还生病?”
饮冰本就不善言辞,被这一说,顿时哑口无言:“强词夺理。”
“你……”
柳芊芊见势不妙,赶忙尴尬地笑着打圆场:“行了行了,明知道师父现在这样,你俩就光斗嘴,不怕师父再受寒了?”
诗梦微微一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傻徒弟说话是越来越在理了。”
柳芊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对对对对对。”众人忙跟着附和。
大家跟在身后簇拥着诗梦进了花厅。
诗梦莆一坐下,两个小弟子便自角门出移出一扇很大的锦绣屏风。底面薄而剔透,上面有苏州锦绣坊坊主的手绣大作——万里江山。诗梦坐在后头,身形透过屏风变得影影绰绰,仿佛是本就在这山水之间的一抹幻象。
紧跟着,他们又在屏风的左右两边安置了落地的熏笼,燃上了药香。
“角门开道缝儿,免得屋里熏得呛人。”杨大夫嘱咐了一句。
“是。”两个弟子应声办事,随即悄悄退出。
诗梦的声音温和淡然:“我之前嘱咐的事儿办得如何了?”
饮冰抱拳躬身:“已经都办妥了。诸位掌门最迟大后天应该全到了。”
“那等人差不多齐全了,隔日便开席吧。”诗梦似乎是斜倚在了座位上,姿态愈发慵懒,“我虽可露面,然眼下这情况不适宜离座与众人对酌。因此,还需辛苦大家招待好各门各派,弥补我这里不能尽到的礼数。”
众人齐声称是。
“对了,冰冰。提醒一下柳副盟主和其他掌门人,我担心有鲁莽弟子闯来,故而座前设置了些许机关。免得众人不知情,届时闹了不愉快,心生芥蒂,倒教魔教异道看我们笑话。”隔着屏风都能感觉到诗梦的眸子炯炯有神,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
除了几个人感到别扭外,其他人未曾察觉出任何不妥。
诗梦本来就是这样的——病骨一身,双眸却一向坚定有神!
饮冰起先愣了片刻,随即冷淡地应了句:“楼主,你要注意休息。先回房吧。”
诗梦有些意外地直了直身子,从鼻中拖出一个长调:“晚膳后来我屋子一趟。”
“是。”
屏风上,诗梦的影子似乎向着柳芊芊和杨大夫的方向偏了偏:“走吧。”
众弟子齐齐拱手作揖,目送诗梦退出了花厅。随即,在饮冰的示意下也有序地各自回了各自的岗位。饮冰看着诗梦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晚膳过后,饮冰如约来到诗梦的房间。
他还是抱着他的那把剑在胸口,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人在书案上翻看一本《太白诗集》。他没有坐下,也没有靠近。
“你为什么傻站在那里?”半晌,诗梦抬头笑问道。
饮冰的态度出奇地疏远:“找我什么事?”
“聊聊不可以么?”诗梦的目光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闪躲。
饮冰顾左右而言他:“你房间很冷。”说话间,他交叠在下的手已经缓缓握上了剑柄。
“你很冷?”诗梦有些意外。
“不……是你冷……”
“我?”诗梦话音未落,脖子间有丝丝凉意。但这本就是避无可避的。
他已经站起了身,饮冰的剑正架在他的脖子上……
诗梦的声音刹那变了,有些挫败感和无奈:“别这么较真嘛!”
饮冰滞了片刻,言语略显迟钝:“千……机使?”
“不然呢?”小千两手一摊,耸了耸肩。
“你什么时候在楼主的座前设了机关?”饮冰追问。
小千很抓狂地搔搔头:“大哥!!!怎么可能?我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当然,楼主的命令是叫我要做一些简易的奇门遁甲在座前。所以,咱们要在这段时间连夜倒腾出这么些机关。”
“他要做什么?”
“临时的。就是为了别人不要靠近,免得被认出来。”话及此处,小千的受挫感更强了,“你怎么察觉到我不对的?好吧,其实,楼主是和我说要告知你一下的。我一下子玩心大起,看看自己若不告诉你,能装到几时。所以,我……”
饮冰沉默了好一会儿:“不太像。”
“……”
“还有呢?”小千追问。
饮冰闭口不言。
“你总得和我说哪里不太像吧?你看你隔得也不近,依旧很快分辨出来,说明我漏洞很大啊~”
“只是怀疑。”饮冰憋了半天回了四个字。
“那你为什么会怀疑?”
饮冰又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就——不太像。”末了,又追了两个字——“感觉”。
如此虚无缥缈的说法……小千觉得自己快抓狂了。
“现在为何会肯定?”
这次饮冰没沉默:“天有点冷。他怕冷。”
小千恍然大悟:因为他自己丝毫不觉得这屋子里面冷,甚至有点暖和,所以,压根儿没准备烧炭火。他觉着诗梦若在,应该也不会如此取暖。
“楼主现在还会烧炭火?”小千已经能够从风中感觉到春日的暖意。所以他很诧异。
饮冰点点头:“半夜,天凉。”
“啊,是。半夜的风还是有点料峭的感觉。”顿了顿,他脸一垮,“可也不至于要烧炭火取暖吧?”
饮冰只是生硬回答一个字:“要。”
“会很热的。”
“……可以少一点。”饮冰不动声色地羞赧了一下,“我去提……提醒一下芊芊。”
小千没注意他说话时极为微妙的表情变化,仍然在哀声苦叹自己要遭罪。
柳芊芊的小院子。
她好奇这个点儿谁还会来敲门,急急应了声便小跑过来一下开门瞧一眼。
“冰冰?额……饮辅公。”柳芊芊没由来地想到最早的时候自己唤了一声“冰冰”,他立马把剑架上自己脖子的那股子冰冷。
饮冰先是心头一柔,摹地又听到改了如此疏远的称呼,一刹那有些失落:“怎么了?”
“哈?不是你来敲我房门?现在倒好却问我怎么了?”柳芊芊嘴中发出“嚯嚯”两声语气助词。
饮冰硬着头皮,别开脸:“为何突然那么严肃换了称呼?”
“哈?”
“饮……辅公。”饮冰如此复述的时候,总觉得这三个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很别扭。
柳芊芊呆了呆,舔了舔嘴唇:“那叫……饮公子?”
饮冰的脸黑了一分。
“饮大哥?”
他的脸又黑了一分。
“小饮饮?”
他的脸再黑一分。
“饮公公?”话音落,柳芊芊先抑制不住大笑起来。
饮冰脸色一沉,尴尬而恼怒:“闭嘴!”
“那该叫你什么?”
饮冰生硬冰冷的言语间夹杂着很细碎的羞怯:“你,你可以同你师父一样。”
“哦~~冰冰。”柳芊芊笑眯眯道,“你不介意了?”
饮冰故意冷着脸掩饰自己的窘迫:“你是他徒弟,同他一般。自,自然可以……”
“嚯!如今我也算是有特权的人了?”柳芊芊一挑眉,神情嘚瑟地很,“我得告诉师父。这可是你亲口同意的!”
饮冰听完,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怎么看怎么都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柳芊芊虽然莫名有些奇怪和别扭,但她脑子还是很清楚的:“喂!你来就为了这个……莫名其妙~~”
饮冰一愣,一下收住脚步,人却没有回头:“半夜给你师父烧些炭火取暖。”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少些。”
“我知道。”柳芊芊心思回到了正事儿上,“这事儿交给我就行。回来前,他使用量已经减半。现在就暂时按着这样来呗。你觉得呢?”
“随你。”话毕,他疾步离开。
怎么觉得他有点怪怪的?柳芊芊如是想。
三天后。
正道各门派,还有一些闲散的周边小派和有意投诚的江湖中人或拿着拜帖,或拿着请柬前来赴宴。
诗梦先是坐在会客厅上等待众人,同先来的那些客人一面看歌舞,一面愉快地聊着天。大家听得诗梦染了会传染的疾病,表面上虽然仍旧客客气气,可言语间是时不时在试探这病的虚实,影不影响未来的大局。
待晌午时分,邀请客人移步月影楼最大的庭院共享美食。
温暖的阳光、美酒美人美景无一不彰显着月影楼的气派,昭示着诗梦的财富。而前来赴宴的许多人都除去江湖上那些大门派之外,还有不少显赫权贵与富贾豪绅,彰显着他不可撼动的势力。
更重要的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月影楼此前被人摧毁过一次。没想到卷土重来的速度竟如此的快!
江湖上曾有段时间甚至考虑过召开武林大会,重新推选一个盟主。只不过恰好临近年关,又撞上了梅如雪弑少主的事儿,江湖上为此鸡飞狗跳了一阵子,因此便耽搁下来了。
不曾想,年一过,尚未将此事提上日程,便收到了月影楼的请柬。
此时此刻,更觉得一切都从那个“大厦倾颓”的断点续接了上去,过去种种恍若前尘一梦。
开宴之时,暗暗感慨者不在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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