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别院外。
诗梦站在太阳底下,不知道算是在“送客”,还是只是单纯地在那儿晒会儿太阳,同人聊上两句。柳芊芊跟在他身旁。饮冰站在柳芊芊的后头,距离她仅仅半只手臂的距离。他的目光流转在柳芊芊的身上。看着脑后垂下的发丝在阳光的照射下,晕开一层薄薄的光。
柳芊芊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花果香,清甜中又时不时透出几分梅子般的小小酸意。察觉到有目光留驻,她好奇地转过头来,正好撞上饮冰盯着自己,微微失神的眸光。
“诶?冰冰你在看啥?”
“我,我没有。”饮冰笨拙而硬声地回答了一句。
“没有……吗?”柳芊芊有些不相信。
诗梦闻言,也偏过头来,瞄了一眼饮冰,又看看柳芊芊,神色变得不可捉摸。顿了顿,他遂笑道:“芊芊,你又忘了,你该叫他辅公,或者副楼主。冰冰这称呼……”
饮冰鬼使神差地抢了一句:“没事,我不介意。”
诗梦一愣,很是诧异。
柳芊芊倒是没发觉有什么问题,嘚瑟地向着诗梦翻了个白眼:“看!”
“诗盟主。”柳裁云来到诗梦跟前,欲言又止。
“柳庄主有话但说无妨。”
柳裁云面露难色,好半晌,似是下定了决心:“你为何如此做?老夫实在是无心……”
诗梦打断他的话,笑着道:“柳庄主,啊,不对,该叫副盟主了~”
“诗盟主!!”
“柳家庄是江湖数一数二的大家,又是前辈,曾历经过诸多武林浩劫。不论从势力还是经验,都是合适的人选。此事非我月影楼实力空虚,而是——我这身子骨不争气。就如悲白发方才笑我‘是个美人灯,风吹吹就坏了’。你啊,就别推辞了。论年纪,也算是照顾一下我这个‘没大用的小辈’。”
柳裁云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抱拳施了一礼,心不在焉地道了句“盟主保重”便转身走了。他花白的眉毛丝毫没有舒展,仍然一副有心事,忧心忡忡的模样。
诗梦瞧得清楚,却只当没看见,依旧同诸人谈笑风生。
“美人灯~”身后传来没好气的声音。
诗梦嗤笑出声,转身回望来人——懒散中带着些高冷孤傲,样貌普通且落拓:“唷哟,无此人公子啥时也学会听墙角了?”
“公子?”他露出冷冷的讥笑神色,“这么文雅的称呼比较适合你。”话毕,他闪开半个身子,露出了后头一个长相身材更加普通的男子。
那男子的眼睛初看很一般,细细深究,却发现带着一股子凶悍残暴的阴邪气。简单的灰蓝色窄袖布衣,双腕绑着一对有些蜕皮的陈旧护腕。腰间的一根束腰带和衣服一样,已经被洗得略略泛白。他的手中还握着一把毫无装饰,剑鞘老旧的剑。腿上的裤角处还有一块补丁。一双鞋子的底儿也磨损的厉害。
怎么看都像个没混出个人样的落拓江湖客。
武林中,扬名立万的虽然很多,但是放眼整个江湖,实在是凤毛麟角。大多数的剑客浪人都是这男子一般的模样。
那男子的嘴边一圈硬硬的胡茬子,沙哑着嗓子道:“谢谢。”
“不客气。第一次见兄台。若不嫌弃,到我寒舍一叙。我还不知道你是何方人士,师承何人。”
那男子愣了愣,随即沉声道:“好。”
“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诗梦招呼了一声,“冰冰,这边残局收拾好后,也一道过来一趟吧。对了,芊芊,你和杨大夫在镇上转转,看看有什么要补给的。我今日似乎吃了不适宜的物什,胃里有些腻得难受。你让杨大夫弄些药食回来。”
“哦,好。”柳芊芊看了看饮冰那座大冰山,忍不住**道:“副楼主有没有什么要吩咐的啊?芊芊也能办到哦~”
饮冰没忍得住,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窘迫地冷硬回了句:“没,没有。办好楼主交代的事儿就行。”
半山腰•竹林小院。
诗梦推开院子的篱笆小门,很是怡然自得地缓步其中。顿了顿,他察觉到那一直跟在身后的脚步声没有跟来,有些意外地停了下来。他转头,瞥见客人正警觉地四下打量着。诗梦带着温吞的笑意,静静地等他寻找到那种安全感。
半晌,诗梦笑道:“我这景色不错吧。还清净。比起我在月影楼时,条件是差了些,住得却很舒心。”
那人没说话,一步一步缓缓走进院子里。
“这是我的屋子。”诗梦说这话的时候,人已经站到了屋门前,正伸手推门。
落拓客仅仅是迟疑了片刻,便冷着脸跟了进去,并且率先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莆一坐下,他便带着些质问的口气,目光咄咄逼人地凝视着诗梦:“为什么救我?”
这便是经无此人易容过的梅如雪。
诗梦习惯性地“啊”了声,斜斜勾了勾嘴角,意味不明:“为什么救你?你猜猜。”
“我没心情和你玩猫捉耗子的游戏!有什么阴谋直接摆到台面上来,别给老子整这些阴阳怪气的!”梅如雪一拍桌子站起来,怒目圆瞪。他已经受够了这一阵子被人忽然推到绝境,又忽然救起的日子。
诗梦不以为杵,只淡淡倒了杯水:“桌子若是拍坏了,记得赔我一张。”
“月疏影,少他妈给老子装模作样!假仁假义!”
“你是被悉伐吓糊涂了吧?”诗梦抬头,冷冷扫了一眼梅如雪,眸中似乎有两把尖刀直直洞穿梅如雪的灵魂,“在下诗梦。希望梅祭司记牢了。我是救了你很多次的救命恩人。”
“你到底想干什么!”梅如雪厉声喝问。
“干什么?”诗梦的拳头在袖子里一点点攥紧,顿了顿,霍地又松开,满面冷酷寒凉顿时化作嘴角一个俊逸潇洒的笑容,“在下之前就说过,你和一些旧案有关。有些细节我想请教一下。”
梅如雪一愣,心底有些不太好的感觉闪过:“什么旧案?你是谁?”
“先把这个收下。”他递过一块雕刻着祥云弦月的玉片,“有了这个,若是遇到解决不了的危机,凡月影楼的地儿,你都能寻求庇护。”
梅如雪充满戒心地盯了他好一会儿,犹犹豫豫了一阵,方才伸手去拿,口中仍追问:“你到底是谁?什么旧案?”
“诗梦——武林盟主,月影楼主。”诗梦正襟危坐,“案子嘛。当年杨、叶两家满门被屠之事,阁下也参与其中的吧。”
梅如雪又呆了呆,警惕道:“不错。那时候我刚刚学有小成,这是我的第一个任务。你问这个做什么?”
诗梦不答,低垂的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你们当时……应该是回去的时候,截了一个孩子的道,是不是?一个很普通的孩子,一辆很普通的马车。”sxynkj.ċöm
梅如雪稍稍皱了下眉头:“是的。”
“那孩子后来呢?”
“被带进了杜尔迦教,后来……我就没见过他。”梅如雪面无表情,“当然也可能见过我却不知道。那一批同时入杜尔迦教的孩子有几十人。只有——”
他迟疑了一下,改口道:“只有月疏影一人,从开始就被悉伐挑走做了小徒弟。还有几个天资特别好的孩子分别跟了其他几个长老。所以,不知道那孩子到底是哪个。”
“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截那个孩子的道?”
“你到底为什么要问这些?”梅如雪反问。
诗梦正喝茶,闻言,手豁然一驻:“没什么。等我问完了再告诉你。”说着,倏然垂下眸子,掩盖掉一闪而过的杀心。
梅如雪迟疑片刻,自顾自又往下说:“当初,我和长老去杨家执行命令。悉伐让我们在城外汇合。他要我们在途中截一个孩子带回来,说是他看中的根基很好的一个孩子。还嘱托长老们要亲自带回。”
诗梦无言,继续缓缓地喝着茶。
摹地,梅如雪一站而起:“那批孩子中,最有天赋的就是月疏影!月疏影……应该就是那个被截道的孩子。”
诗梦不紧不慢瞟了他一眼,淡淡嗯了声:“那也是杨昱昭。”
梅如雪露出震惊的神色。他细细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神色缓和下来
一时两个人都突然静默了下来,气氛有点诡异。
诗梦接着问道:“你们怎么知道,那个时候会有这么一辆马车经过城外?按着时间点推算,那个时段马车是出不了城的。”
“当年,柳裁云和两家私交甚好,说不准就是他从中周旋的结果。”梅如雪沉吟。
诗梦听着,眉头拧到了一起:“还是不对!若真如此,悉伐是怎么知道这计划,并且准确无误做出相应行动的呢?”
“这就不知道了。”
“秦掌城当初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办得不错,而得到了皇帝的倚重,渐渐开始走向权势顶峰。”
“我听说——皇帝得知了漏网之鱼,暗下格杀令。秦相趁机推荐了悉伐。”
诗梦打断道:“那时候他们就有联系了?”
“对。他们关系还很好。曾经还说过要一起弄个门派出来,江湖庙堂好‘互帮互助’。”
诗梦心中咯噔了一下:“那后来有没有开创这么一个门派?”
“这个就不清楚了。”
稍顿,梅如雪接着道:“不久后,悉伐就对外,包括对秦相都宣称已解决了此事。皇帝很是满意。秦相升了官。就这样。”
“但是,教派内参与屠杀和截道的,除了少数大杀手,我和那些长老外,其他的人都被杀了封口,几乎是同一时间段,杜尔迦教招了几十个新的弟子入内。”梅如雪邪邪冷笑,“我是觉得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柳家庄也因为牵扯到这件事,被迫销声匿迹了一阵。”诗梦似乎陷入了回忆,“好在没过多久,他们又重新回归了江湖。”
梅如雪被勾起过往记忆,不由地点了点头:“这事儿……我无意间听秦相和悉伐说到,好像是谁在朝堂上提了一句什么,皇帝大概是觉得有道理,就没再继续追究下去。”
诗梦没说话。
倒是梅如雪,情不自禁又补充了一句:“奇怪的是,这个人本来是秦相阵营里的,居然帮着杜尔迦教的死对头说话。”
诗梦的手不自觉地微微一抖,缓缓拿起茶壶又倒了一杯茶,推到梅如雪跟前。此刻,他原本凝肃的表情已经硬生生被压了下去,换了副明朗笑意:“还是要谢谢你。此事是苦主寻我月影楼相助。我同那人有些渊源,不好拒绝。所以——替他查查真相。”
梅如雪一愣:“真相?”
他冷笑连连:“什么真相?皇帝要弄死杨、叶两家。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不明白。他还想要什么真相?”
“他……想翻案。”
“什么?!疯了!真是疯子!”梅如雪忽然问道,“那就是说杨昱昭根本没死?”
诗梦露出一个令人有些胆寒的诡笑:“自然。悉伐做了那么一大堆事情,不就是准备让杨昱昭好活下来么?”
“月疏影是杨昱昭。”梅如雪看诗梦的眼神有点奇怪,“他来找你帮他翻案?!”
诗梦极为自然地点了点头:“对。”丝毫没觉得这顺下来的事儿都多么惊世骇俗。
“那……月疏影他在哪儿?是谁?”
诗梦的笑容更加诡异阴森:“你不一直都知道的么?”
“你……”梅如雪瞬间嗅到了杀气,一下站起来,惊得椅子都翻倒了。
谁料,诗梦却突然春风一笑,顿时,所有的压迫感和杀意都消失无踪。
他站起身来,随意地揣着两手:“你不必紧张。此番救你,除了这事儿外,你杀悉伐的儿子,使得他现在精神崩溃,思维混乱,做事越来越没章法。这是我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该好好谢谢你,有点表示才对。”
梅如雪眼中的敌意稍稍褪去了一些。
“说起来,你有如此魄力真是不一般。以前是我小瞧了你。”
“如果我说并不是我做的呢?”
诗梦无所谓地反问:“对我来说,这有什么关系和区别呢?除非——”
他露出玩世不恭的笑意:“你也出重金请我月影楼出面替你查真相啊!看在你牵制住了悉伐视线的功劳上,可以给你打点折扣。”
“你!”梅如雪气得脸色发白,拂袖摔门而去。
诗梦在屋内笑嘻嘻叫道:“轻些!坏了要赔的!”
步履声顿消。他扬起的眉眼豁然委顿下来,陷入沉思之色。剑眉不知不觉缩起,眉心深深刻下一个“川”,目光散了焦距,一片虚无的神色中却裹挟着一堆疑惑、错愕,愤怒,失望乃至有些绝望的神色。
他无数遍在内心对自己嘶吼:那只是个猜测!那只是个猜测!那只是个猜测!
你不能乱了方寸!不能乱了方寸!不能乱了方寸!
一时不察,五内似焚,心绪激荡!
摹地,诗梦感到体内有一阵轻微的,拿绣花针在脏腑上轻轻戳动的感觉。不是很疼,但是有些尖锐的刺激,持续不断,且那根针似乎越戳越快……越戳越急……越戳越狠……他几乎在同一时刻意识到自己方才情绪波动已触及“底线”,而脑子中混乱的思维,此刻已经不是他想停下来就能停下来的了。
诗梦清楚地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痛感骤然袭来,身体仿佛是面对洪水的那条小裂缝,从一点点渗水的状态陡然溃堤!他生生遏制住自己的嘶吼,额头青筋以可见的程度迅速暴露出来。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在下颚处滴落。不多时,汗液便受重不住,不再经过面颊,而是直接从额头滴落。诗梦死死扣住胸口,一只手紧紧攥成拳头。
诗梦跌落在地,莆一靠上桌角,桌子却因挨不住那重量倏然滑开。他顿时又倒在地上。身体与地面的磕碰对于此刻的诗梦来说,简直就是在身体内引发了一场地震!毒性发作的痛感一下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低低呜咽了几声,在地上不住地翻滚。
“不!我不能给芊芊和杨大夫看到。他们快回来了……”诗梦在生不如死的痛苦中,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这个问题。
一念及此,他几乎是团缩在地上,一点一点“爬”向门口。
来到房门前,勉力提了口气将身子硬生生“拉直”了些,用力一推门……等待他的,却是一道雪亮的光芒!!!壹趣妏敩
诗梦凭借着多年的经验,顺势一倒,就地一滚……勉勉强强避过了第一剑。
再定睛一看,居然是梅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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