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
天气很是不好。连日来的晴天,却在昨日半夜忽然刮起了大风雪。次日起来,整个月影楼都变成了素白色。较之外楼,这里真似建在那月亮上的广寒宫——清净寒凉,幽静深邃。外楼因在做生意,接待宾客,倒颇有些热闹的人气。
店内以及街道上都逐渐换新、换喜庆的灯笼和装饰小物,旺旺的火炉中隐隐腾出几分过年的味道。
柳芊芊替他寻出一件最厚实的斗篷裹上,一路往外楼走,一路不停地询问:“师父你不冷吧?你要不要暖手炉?”
诗梦无奈地甚至想逃跑:“为师感觉很好!非常好!这件袍子简直就是一床被子,好极了!”
“那你要不要手炉?”柳芊芊还是不死心地追问。
“上车再说,好吧?”诗梦恨不得让她留在楼内,但见这渴望的小眼神,又想起过往诸事,苦主终究还是在场好些。
她也该学会应付和面对……
“楼主。”外楼几个接应的见到两人行了个礼。
前台的老儿听到响动回过头来,也朝着诗梦作了一揖:“大掌柜。”
这外楼有一半多的人都不是江湖人,自然不跟随江湖规矩唤其“楼主”。他也不太清楚月影楼到底生个什么存在,只大概知道是个很有钱有势的组织,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因而,非江湖人士一直唤诗梦为“大掌柜”。
诗梦点点头,随口笑问道:“今日可有开张?”
小老儿笑眯眯的:“有。这几日生意都不错。您看,这是账目。”说着他就要把账本递过去。
诗梦不动声色地挡开:“晚些等我回来送进去再看吧。”
“是。”
“师父。”柳芊芊已经先一步上了马车,她挑开帘子催促一声,“快点啦~”
诗梦笑着挥了下手,倏地钻进了马车。
楚相府。
柳芊芊上前扣门没多久,里头便走出两人。一个是年轻的门童,一个是老者。
“来者可是月影楼主?”
“正式。”车内只是传出闷闷的声音,并未打开门窗。
“我家相爷早已恭候多时。请随小老儿往这边来。”说话间,门童接过马辔,牵着马车进了门,随后隐藏在门内的两人缓缓将朱漆大门关上。
那老头行了几步,确定门已关上,这才躬身恭敬道:“诗楼主,我们家相爷将宴会办在了小偏院。那里不方便跑马车。还有劳诗楼主挪步。”
“好说。”车内的声音温文尔雅,一直极其优美的手轻扣在车门上,缓缓推开。
那老头在心里腹诽一把:我当初要有这品性样貌,何愁不能攀附上富贾权贵。
“请。”他做了个手势,引导诗梦和柳芊芊去往别院。
“相爷,人来了。”
楚天阔浑厚稳重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些许笑意:“快进来吧。外头正大雪,如此可不是老夫的待客之道。”
许是因为光线不是很好,屋内点了几盏烛火。楚天阔的眉眼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有几分慈祥。房屋的最中间燃着暖暖的火炉。楚天阔正盘坐在火炉旁,拨弄着案几正中间的那个铜炉子。
“诶,诗盟主还在看什么呢?莫不是怕老夫埋了杀手暗器?老夫可是特地吩咐人早早烧暖了火炉。”他抬眸瞥了眼行动故意放慢的诗梦,眼角眉梢都是温和耐心的神色。
诗梦也朗声道来:“哪能呢~只是感慨相爷作为一国砥柱,偏院竟如此朴素。有些意外。”
“诶,你这身后……”楚天阔沉吟了一下,“美女徒弟?”
“哈哈哈哈。相爷好眼力。正是。”诗梦在楚天阔对面坐下。
柳芊芊紧挨着他也坐了下来:“哇,师父,火锅诶。”她带着几分惊喜,小声道。
楚天阔听了进去,笑着从手边拿起一只略略滴水的壶,用布擦了擦伸手递给柳芊芊。
柳芊芊唬了一跳,一边接过,一边忙不迭地道:“谢谢,谢谢……太不好意思了。”
“来吧,既然人齐全了,咱便可以开宴了。”楚天阔笑呵呵道。
诗梦的眼中闪过一丝犹疑和蔑色:“他到底想做什么?”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菜,又和楚天阔碰了碰杯。
“诗盟主若是不小心脏了手,可以用手边的那块锦帕擦擦。”楚天阔似是随口说了句。
诗梦更加疑惑:为何单独要提这么一句?难不成怕我不知道么?
他脸上却保持着微笑,身后拿过随意地擦了擦。
“这锦帕手感如何?”楚天阔微微一笑,“老夫一般都不舍得拿出来待客哩。”
诗梦满腹狐疑,再度拿起来擦了擦,眼睛仔细瞧了下这锦帕。摹地,他神光暴长。按捺住有些躁动的心:“好。相府的自然是好锦帕。”sxynkj.ċöm
“唉。老夫本想着也送诗盟主一块。奈何是故人相赠。如今故人不再……”楚天阔似乎是叹了口气。
“哦?故人?”诗梦想起什么似的,口吻隐隐冷淡起来。
“是啊。”楚天阔丝毫不以为意,“准确地说这是我故人的娘子所制。她爱用绸缎绣上或白或红的墨绿叶牡丹,然后将绸缎裁剪成小块,做成各式帕子,送了不少人。老夫那日登门拜访,恰好得了三块。”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小箭刺在诗梦的心脏上,带着些酥麻的痛痒。
“老夫的故友膝下只有一麟儿,聪明活泼,长得也标致。将来便是我月支闻名于世的美男子。”楚天阔看诗梦的眼神有几丝爱怜,“诗盟主也是一等一的模样,说不准和老夫也是有过一段渊源~”
诗梦不咸不淡回复了声:“是吗~”
“哈哈哈,年纪大了,就爱扯些过去的往事。”楚天阔看着诗梦的眼睛平静道。
柳芊芊原本是只想低头吃饭的,奈何,实在是没法忽视这种诡异的氛围,她的傻白甜形象没法再继续表演得这么夸张。她抬起头来,神色难以描摹。
“老夫有一回去故友家作客,正碰巧赶上夫妻两个拌嘴。”楚天阔呵呵一笑,“原本也没什么事儿。不过就是为那孩子取个好听的字。老夫故友给孩子取了个风雅的名字。嗯~呵~倒是同诗盟主一致品味。而他娘子觉着有些阴柔。”
“最后还是老夫前去言说了两句。最后故友夫妻决定待麟儿成人便把这风雅的名字作为字。”楚天阔的笑容变得非常幽深,“老夫至今觉得‘诗梦’二字很是好记,且意境深远。”
柳芊芊感到一阵后怕,她有一种被猎人逼近的紧迫感。偏头去看诗梦,他很淡然,似乎已经明白眼前人早就猜到了自己的身份。而如今费了好一份周折……他并不想害自己。
至少目前看来他不想。
况且,这件事情据说只有和自己的父亲走得很近的朋友才知道。他们大部分都被贬官他乡,再未回来,还有些一开始就死了。只有极少数的人还活着,可基本也不再过问仕途。
楚天阔——诗梦已然有了点模糊的印象。
是啊~他是爹的挚友~
可是!!!!
“可惜故人落难——不知相爷可有未救成之遗憾?”诗梦冰冷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
“有。怎么能没有呢?可杀红了眼的人……老夫便是上去又如何?只怕是多添一条命罢了。”楚天阔抬眼深深看了眼诗梦,眼底的情绪很复杂:“倒不如苟全性命。谁又知十年二十年后会是如何光景?”
“时过境迁,骨血化尘。”诗梦带着一丝凌厉,一字一字吐露出来,“再来追究又有何意义?”
楚天阔豁然笑了下:“那诗盟主如今又是为何?”
诗梦像触摸到了电,不自觉地颤栗一下,手缩进袖子里缓缓放在下。掌心传来温热湿润的痛感,他亦反应迟钝。
“不为何。”他艰难地从牙缝中吐出三个字。
楚天阔满眼的神采忽然黯淡了一下:“诗盟主……”他语带喟叹。
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多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
诗梦的身体僵了一僵。
柳芊芊的身体也似乎被冻住。
少顷,楚天阔笑道:“未曾想,你们两个居然能碰上。”
“你怎么会认出我?”柳芊芊就没有诗梦那么矜持了,直接站起来,带着些许质问的口气,“你到底还查到了什么?”
诗梦一把拉住她:“不得无礼。”
“老夫和叶将军亦是惺惺相惜。”楚天阔的眼里流露出一种怀念的神色。
沉溺在回忆中片刻后,他敛容正坐:“虽是在我相府,还是小心些的好。两位是月影楼来的贵客,别光喝酒不吃菜啊~”
话毕,他哈哈笑起来。仿佛刚才的事一点也没有发生。
柳芊芊还愣神,诗梦已经斟满了酒,爽朗地笑着回答:“谁教您家的酒如此甘醇!这不一贪杯,都忘了品尝美食。”
楚天阔的眼睛里流露出赞赏的神色。
“当初未能相助故友,如今老夫看来是能如愿了。”楚天阔试探着道。
诗梦略一思忖:“那就提前恭喜一下了。”他举杯示意。
楚天阔也很默契地举起了杯子:“希望一切顺利。”
“相爷,我欲再寻一处僻静的府邸小院用来养病养伤。届时,也方便我各家去白吃白喝。”诗梦再次露出那人人熟悉的无耻笑容。
楚天阔略略思忖,立马明白了。他笑侃着回复:“那老夫找人清理出一条道而来。年轻有为的人才老夫都爱,一点吃喝算什么,住下来都没事。”
两人相视大笑。
只有柳芊芊一脸懵,虽然心里有些膈应,但她知道那诡异的气氛已经过去。眼下的那些说辞欢喜而诡谲,应是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交易。
宴会在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
回到月影楼后的第三天诗梦得到了两张地图。
一张是楚相府的极其详尽的地图。
一张是楚相府周边的地图。
诗梦对于那么详尽的楚相府地图颇感意外,继而生出一丝丝感激之情。
楚天阔的诚意他已经知晓。
复出计划的第一个正式伙伴,悄悄入了诗梦心底的名单上。
年关将近,每个人的心思都不再完全局限于当下的生活,更多的是对过年的那种期盼,想放松一阵的心思都在蠢蠢欲动。
便是在这时分,饮冰传来一个消息:鲁王预想两个月后,暖春时分将那些“武昌”的备选弟子送来月影楼考核,询问下诗梦是否方便亲自“监考”。
“原按着江湖规矩,这些事情倒不必我亲自下场。有一个你便足以应付了。”诗梦慵懒地斜依着凭几,另一手拎过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饮冰,“但既然是鲁王亲自开口,瞧一瞧倒也不碍事。找人给鲁王回个口信,便说我应下了。”
“今年咱两一并挑挑。”
饮冰极简单地回了一个字:“好。”
“对了,这两个月把所有鲁王要送来的人都查一查。尽可能详尽一些。那些很难挖到什么信息的人,留个心眼。考核前两天我要看到他们每个人的资料。”
饮冰仍就简明扼要一个字:“好。”
迟疑了一下,他追问:“楚天阔和你说了什么?”
诗梦端起杯子的手略略一顿,淡淡道:“也没什么。他同我追忆起了往事。”
“追忆往事?你……”饮冰眉头微蹙,他有一丝不被诗梦信任的别样情愫在心尖冒头。
诗梦眉眼微抬,咧嘴一笑:“冰冰,我到底是谁?你觉得他会和我追忆什么?”
饮冰对诗梦的真实身份是有一些知情的。
诗梦挑开了话题,他自然也开了心结,继而转向对他的忧虑:“他威胁你了?”
“威胁?”诗梦讶然道,“你为何会觉得是威胁?”
“我不知道。”饮冰有些不自觉的茫然,“你该小心些。”
诗梦眼底浮上春日般的暖色:“忠臣良将不光有敌人,也是有朋友的。”
饮冰沉默了半晌:“朋友?”
诗梦含笑点了点头。
“目前看起来是的。第一关过了,后面还有很多可以验证的机会。是敌是友,早晚都会有结果的……”诗梦说着,神思逸飞,好久都没有说话。
饮冰本就是个闷葫芦,见他这般沉溺,更不会开言打扰,便也一声不发地枯坐着,宛如一尊线条锋利的雕像。
“有件事我到现在也不太明白……”诗梦忽而开腔,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对饮冰说话,“脑子里细细过了一遍,现在才想起来。”
饮冰抬眼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陆豫和邓子敬的交锋中,始终是秦王上蹿下跳的厉害。越王当初也不是没有对这一支势力起过瓦解的心思。虽说他的胃口大了些,一心想直接吞掉那个‘大老鼠’,但——这件事最后剑指何方,他就没有嗅出一些蛛丝马迹?”
饮冰渐渐跟上思路:“也许,他紧咬着那只‘大老鼠’也不一定。他在等机会。”
“这么说虽然有道理。不过——冰冰,若真是如此,你不觉得某人实在是‘迟钝愚蠢’了点么?对于‘大老鼠’来说,陆豫和邓子敬都不算是什么不可或缺的大人物,这是其一。其二,便如我家当初‘树倒人推’,谁在这时跳出来……那得多有勇气才行?这事儿发生在忠臣之间,或可见到。”
“硕鼠之间,断尽干系,自保为上。他会那么蠢?最多也就是如我们所知那样,顺口说一句,也算是尽到‘同盟之谊’了。越王总不会在等那只‘大老鼠’舍身忘死的大闹正殿吧?”
话毕,诗梦的眼角腾起一丝轻蔑的冷笑。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也许——目的不同:秦王想吞并,越王意摧毁。”诗梦的眸中有深渊般的黑暗,“拥有泼天富贵和权势的人很显然不想站在他的那一边。对他来说,这便是很危险的一股势力。他是在为那把椅子,以及坐上椅子后的安稳考虑。而秦王……他也想坐坐那把椅子。但他不是嫡长子,所以他需要更多的支援,更有力的竞争条件。”
饮冰思忖片刻,道:“越王所谋更加困难。”
“不,是秦王。越王可以用鲜血铁腕简单粗暴的搞定很多事。而秦王所思——譬如邻家有奢华巨大的美器,不想要者,逐步摧毁亦不觉可惜。”www.sxynkj.ċöm
“但若想在主人不同意的情况下强行移居自己院落,那必得考虑拆解、运输和重新组装等诸多步骤。若是重要精美之处折损得多了,便是‘偷回’了自家的院子,也已经失去了作用和价值。因而,谋划之处当比直接摧毁更加小心谨慎。”
饮冰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他认真看着诗梦,眼睛里是有崇拜和光的……
“陆豫和邓子敬的事儿还得盯着。我的目标可不仅仅是眼下这个结果。”诗梦的眼眸深处是一股不多见的狠辣。
“是。”饮冰亦严肃回答。
诗梦听了豁然嗤笑一声,原本的暗黑模样顿时化作了春风万里:“是?你又来了!你是同我一样的,怎么用‘是’这个字眼?”
饮冰没说话,眼中有暖色。
“冰冰。”诗梦恍然间神色一动。
“嗯?”
“你说——我要不要把傻徒弟调开衢州。”
饮冰身子一僵,好半晌才迟钝地问了句:“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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