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睡,到了半夜三更,熊必照感觉有动静,跳起来,一条狗“唬”的跑了出去。
吴焜和叶子也醒了,俩人先到灶边看缸,幸好肉汤还在。
睡下来,三兄妹都不放心,不敢合眼。
吴焜双眼皮眯成一条缝,问:“照哥,这条死狗子,会再来吗?”
“肯定来!这么好的牛肉汤,狗子也忍不住饿呀。”
“我们把它套住,弄死它,吃狗肉。”
“怕弄不住它呀?我们都没得啥子力气了。”
吴焜从床上起来,两碗牛杂汤让他开始恢复了少年人的气力,从楠竹扁担上解下绳索,绳索很多,有挑的,有拉纤的。拉纤的绳有一套大的,是吴老三的,两套小的,是大毛、二毛的。
挽上一个套,安在灶前,把菜刀握在手里,掂了掂,又跑出去,捡来木棒放在床前。
“照哥哥,我怕。”叶子紧紧地抱着熊必照。
“不怕,打死狗子,吃狗肉。”
熊必照看了看套子,望了望吴焜昂昂的眼神,想了想,咬咬牙,把叶子抱起来放在离灶台最远的一个旮旯里,盖上被子,叮嘱她千万不要出声,自己斜躺在门边,攒着绳头。
杀狗大阵摆齐,可那可恶的狗在外面游荡,可能感觉到危险,偏不进来。
终究是身体虚弱,渴睡!
杀狗大阵里,热心观众叶子,睡得一塌糊涂,嘴角流下津亮的酣口水。主谋兼主将吴焜,也到春秋战国会周公去了。
牛肉汤的滋味诱惑无极限!
眯缝着眼,朦胧中,熊必照见狗又到了灶前,顺手把套狗绳的绳头一提,狗狂吠起来——一只前腿被套住了。
吴焜睡梦中醒来,在叶子惊恐的叫声中,见那条可恶的狗,在疯狂挣脱绳索,表哥扯着绳索不松手。吴焜一跃而起,怒吼一声,扑上前去,揪住狗的颈项,死死的向地上按,嘴里不自觉的咆哮:
“快!快!照哥哥,拿棒子敲。”
熊必照甩开绳子,拎起木棒,对着狗头,猛砸,一下、一下、一下,不知道砸了多少下,狗头被他砸得稀烂。
狗死了,两兄弟也瘫软在地上喘息,胸脯上扯风箱。
叶子听不到狗叫了,小心地爬起来,拈一根细木棍伸进灶孔,过了会,用嘴吹,吹燃了木棍,看到地上的死狗,和两个累得象死狗的哥哥。
小嘴笑成了弯弯月牙:“好大一条狗呀,要吃一个月呢。”
熊必照瘫软着喘息:“叶子,把锅里的汤舀出来,递给我们喝。”
“好咧!”
半瓢牛肉汤下肚,两人终于回了气。
第二天早晨,这条叶子说可吃一个月的狗,被熊必照一只手轻轻拎着,悄悄到河边洗了个干净,在门前,用沸水一边浇,一边用刀刮毛,开肠剖肚,大卸八块,加上狗下水,一条瘦狗,连锅缸还装不满。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一条瘦狗,哪里经得起三个饥饿少年的狼吞虎咽,何况是三个饿极了又刚刚恢复肠胃功能的青少年。就这样,站在锅前,你一块,我一条,三人用牙撕,用手扯着吃,明知道吃完了,下一顿没着落,可怎么也禁不住肠胃对食物的渴求。
第二天傍晚时,最后的一勺狗骨头汤,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也进了叶子的小嘴。
但是,仅两天的工夫,三兄妹的面貌变了,仍然骨瘦如柴的四肢上,有了肉色,原来漆黑浸浸的脸,黑气散了大半,高耸的颧骨低了,叶子深凹的两个大眼晴,浅了很多,暗淡无光的眼神,有了光彩,走路再也不蹑手蹑脚了,有时还能蹦跳了。
长江水仍是浑黄,掀起一排排的白浪,冲向岸边。
寂静的岸边,夕阳西下的黄昏,吴家石窟前,码头石梯上,三兄妹并排坐着。
吴焜指着对岸:“照哥哥,你看对面那一片房子就是巴阳镇,是从前巴人住过的地方。”
“巴人是什么人?”
“我不晓得,可能是爱吃粑粑的人吧!”
“也可能是爱吃盐巴的人哈。”
“哦,对。那是使君滩,古代时有个大官在那里船翻了,淹死了。那是虎臂滩,象不象老虎的膀子?”
“真象!”
又指:“大人们说,长江之险在川江,川江之险在巴阳峡,其实最险的就是那里,叫龙盘石,龙盘石在水里,最高的地方叫调羹石,我的祖祖就是在那里船沉了的,水里爬起来到黄柏落户的。”
“啷个不到巴阳去?”
“爬上来是被水冲到南岸来了嘛。你别不信,冬天河面最窄的那个地方只有几十米宽呗”
听两个哥哥说个不停,叶子烦了。站到俩哥哥面前,手指着,唱道:
“一二三,排排坐,吃果果,妹妹睡了留一个。照哥哥,我睡着了,你给我留不留?”
“留!”
叶子笑了,重新开始鼓起来的小腮颊开了花,消失了的两个小酒窝也隐隐约约地出现了。
“三哥,你留不留?”
吴焜两眼不离江水“要是河里再冲来一条死狗子多好,死鸡也行。”
“那有,你到底留不留嘛?留不留嘛?”
“你两个莫闹了,好象街上在敲锣。”
真有人在敲锣,敲锣的熊村正到了码头。
“焜娃子,哦,照娃子也在。照娃子,老平家牛死了的事,我晓得了。是这样的,这个天道,老不下雨,明天乡里召集大家联合祈雨,金山寺的和尚、七星观的道士,黄柏学堂的学生,还有乡绅们,全要参加。大家议了,这次把场面搞大点,用12个龙女。我给乡董们说了好话,说叶子生得端正,定成了龙女,焜娃子去吹唢呐。金山寺和七星观,熊家祠堂,乡公所,给每个参加祈雨的人,一人一碗粥,每人就有四碗粥喝,多好的事啊!去不去?”
熊村正是黄柏乡政府所在地村正,又叫保长。相当于现在政府驻地的社区主任。论辈数他是熊必照父亲熊清灵一辈的,吴焜的妈妈,他叫姐姐。
吴焜和抿着指头的叶子,望向熊必照。
熊必照问:“熊村正,他们是在一起,不会分开吧?”他怕分开后,别人把弟弟妹妹掳去吃了。
熊村正:“那是当然,不但不会分开,还不准乱跑。乱了仪式,是没得粥吃的哟。”
吴焜恳求道:“我照哥哥也来一个,行不?”
熊村正沈吟,然后叹息:“唉,谁叫我姓熊呢,都是无爹妈的娃儿,让大家少喝一口吧?来吧?我给你找个角儿,天亮辰时要到哈。”说罢转身走了。
三兄妹:“村正慢走。”
川东风俗,久旱不雨后,村民便要在村正、村副带领下,策划抬龙王爷求雨。
求雨的黄道吉日,是七星山上的七星观道长柳云烟定下的,当然邻近的金山寺方丈甘信也是首肯的。
这次大旱,持续时间长,黄柏乡祈雨的仪式已经搞过好几次了,金山寺在信士们的组织下念经祈福,七星观在道众们的支持下,跳过大神,敬过信香。可老天不下雨,和尚道士们也觉得无颜面见人。
这次乡董们组织再次祈雨,和尚道士于是实行空前的大团结,联合进行,甚至反对封建迷信的黄柏学堂师生,也忍受不了干旱的折磨,抱着有益无害的想法,妥协了,参与进来。只是贤良名声显著的校长熊国璋,不出面。
天刚亮时,吴焜三兄妹喝了一碗温在缸里的水,来到黄柏乡公所门前。
熊村正在那里招呼,见了三人,给叶子发了一个柳枝帽,柳枝是从乡公所院子里的柳树上,采下的柳枝编成的,也只有乡公所院子里的柳树还有枝叶。
熊村正叮嘱叶子不要偷吃柳叶,要等祈雨结束后,再吃。
又让熊必照和吴焜,给扎神龛的大人们搭把手,告诉熊必照等会扮个虾兵。
众人从乡公所里抬出两张四方桌,桌面对桌面,叠在一起,桌腿朝上那张,用柳枝在上扎个神龛;桌腿向下那张,则两边绑上竹杠,作为轿杆。
等吉时一到,就要由村正在香烛缭绕中,将龙王塑像请入神龛就座。
熊必照荣幸的成了一名虾兵,领到了“龙王部队”的“军装”——一个撮箕,外面用纸糊成,纸上划了几笔简笔画,就成了虾头,他的任务是顶着虾头走完祈雨路。
辰时三刻,吉时到。
黄柏乡宗教领袖柳云烟道长和甘信方丈,带着几个和尚道士,把龙王神像抬进神龛,各自嘴里念念有词,祭拜如仪。
和尚道士们,人人瘦成了麻杆,道士们要略好些,尚具人形,因为七星观是熊家家族供奉的道观,熊家在黄柏虽大多是寒门穷人,但人数众多,时常给七星观吃点小灶,道士们又不戒荤腥,状态稍好点。m.sxynkj.ċöm
几个和尚全具鬼形,只剩下一把骨头,有个小和尚已经站不稳了,偏偏欲倒。
乡公所的熊乡长,也瘦成了一根筋,出来祭拜一番。然后叫人抬出一大桶稀饭,摆开一摞土陶饭碗在大案桌,一个乡公所的伙夫拎着一个木瓢上来,递给熊乡长,由熊乡长亲自发粥。
这碗粥估计是整个祭祀活动中最硬的一碗粥。
熊乡长先是舀了满满的三碗。众人见这三碗粥可是好粥,半是白米,半是舂碎了的胡豆、碗豆、红豆、玉米,煮得粑和,那粥是从桶底捞上来的,粥浓。
顿时,人群中哈喇子四溅,吞咽声不绝。
熊乡长礼性大,拿着瓢拱手成揖,请方丈、道长、熊村正吃粥。
灾前身材微胖、而今瘦得大脸盘上,皱纹褶子堆集的甘信方丈,双手合十,唱声:“阿弥陀佛”;
柳云烟道长拂尘荡了一圈,吟了句“无量寿佛”;
熊村正在家族的辈分虽比乡长要高,正式场合一丝不苟,弯腰拱手,高声唱道:“多谢乡长。”
数百人饥渴的眼神中,三人端过碗来,各拿筷子一双,到旁边的黄桷树下吃粥。
只听“呼哧呼哧”或官威荡然,狼吞虎咽;
或宝相庄严,仰头舔碗;
或道貌岸然,低头吮吸;
熊村正甚至伸出手指,把沾在碗壁的米汤也顺进嘴中,才恋恋不舍的把碗放回案桌。
啧,这碗干净,不用洗了。
三人吃了,才轮到和尚、道士、领队教师,抬神龛的村壮,次后是12个小龙女,接着是吴焜他们的锣鼓班子,最后才轮到基层战士——虾兵蟹将队伍。
观众一律无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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