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聊着,唐元明的脸色稍好了些。
“我们的总指挥,实际上是个学生娃,后来当老师又当官,就是未当过兵,军营中的事,可真不懂。唐代表呢,原来一直是在正规的革命军队里,对我们这些三山五岳好汉组成的红军游击队,打法有些合不上拍。可这些徐参谋长熟啊,五爪垭战斗、白羊大捷,都是徐参谋长在策划,亲自在前面指挥,带着我们打出来的。后来徐参谋长受伤后,我们几次都没打好。”
吴焜停步侧头惊问:“受伤?什么伤?严重吗?”
唐元明不停步,示意吴焜也莫停:“胡支队长没跟你说?那一仗是打个团防队,眼看就要把他们打出村了,徐参谋长和唐代表正在一个猪圈旁指挥大家冲锋,突然从旁边一个木楼上伸出一支火铳,我瞄见了,扑上去挡在唐代表背后,砂子打在我脸上,把我打成了麻子,可铳里的那根铁条,打在徐参谋长的右肩上,钻进肉里,我们扯出了铁条,又用水洗了伤口,可几天后,还是发了炎,全身发烧,火烫得吓人,伤口化脓了,总指挥就安排他到开江县一个叫临江市的乡场上去治疗。”
“治好了吗?”
“治好了。临江市有一个药铺子,有个懂点西医的中医坐堂,一个多月就治好了。后来不是杨森被刘湘打跑,王陵基的部队要来驻防开江吗,总指挥部考虑王陵基对我们共产党特别凶残,怕参谋长出事,就派人来接走了徐参谋长。”
“那一枪火铳是谁打的?抓住了吗?杀了没有?”
“是个团防小队长的老汉,他儿子当小队长,被我们撵出了村,他以为儿子被打死了,要为儿报仇,躲在阁楼上,认出党代表和参谋长是当官的,就打了那一铳。事后,被我们抓住了,胡支队长用刀,当场就砍了他的头,把他家的房子也烧了,他家的粮食、家具,什么都没要,全烧了。”
“徐营长后来没事吧?”
“他有什么事?壮得很!养伤回来路上,他听说部队损失有点大,缺乏好手,就上山去找土匪,土匪们听说过他的名头,纷纷投顺,收了七八股土匪下山,有200多人,加入了我们红军,这些土匪,虽然纪律性差点,可打仗摸哨,不含糊,比我们参军的农民行。参谋长还挑了十多个年轻、枪法好的人,成立了手枪队,由他亲自兼任队长。”
“胡军需,哦,胡支队长,就是因为成立了手枪队,才让我来的。”
“吴焜,把你军号我瞧瞧,哦,算了,路上显眼,晚上再瞧,我还没见过军号是什么样呢。”
中午,吴焜要在路边农户家买饭打尖,可唐元明是真小心,坚持只吃了一块锅巴,又吃了点吴焜的药,喝了水,又上了路。
今天的天气比昨天更糟,天刚过午,就阴了,不一会又下起了雨夹雪。
吴焜心里测算,距养鹿乡张家坟保6甲交通员安守田家,大约还有10里路远时,向农民问了路径、位置和房屋特征,而且是不经意间,旁敲侧击问了多户,这样可以避免引人怀疑。
天黄昏时,两人确定了安守田家的位置。远远地位于张家坟包山腰,独自一家,房只有两间,是低矮的茅草房,门前有狗,屋左侧是茂密的竹林,右侧是猪圈,门前是一坡梯田,进他家的路,要从无遮掩的梯田中,一条跟小溪沟平行的路上去,显眼。m.sxynkj.ċöm
两人闪进一片小树林,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唐元明还用协商的口气,跟吴焜规划了有敌人来后的逃跑路线。
天完全黑尽了,两人从小树林出来,向安家走去,在狗吠声中,到了安家门前。
一个年约30的墩实中年汉子,缠着诸葛帕,腰上缠索,手拄一根毛锄把站在门前,两人站在门前坎下,仰头。
“我从万县来,我是27”
那汉不答,有蓬头妇女躲在门后看。
“我是来自……”吴焜竭力介绍情况,可来前李德彬早有交代,不能暴露过多的组织情况。
那汉子质疑的目光中,紧张的表情略松滞,看到俩人疲惫至极的样子,勉强示意两人进屋。
唐元明斗争经验丰富,立即觉察是那个环节上出了错,马上说了两人的身份,特别是他的身份,流畅地说了城万红军的编制和领导人名字,这些就是敌人也没有完全掌握。
那汉子终于松开了紧绷的脸,放开了不离手的毛锄把。
“你们怎么不是由上一站交通员送来?”
两人这才知道,误会从没到铁峰乡那个交通站开始就发生了,连忙作了解释。
那汉子给一侧的妇女递了个脸色:“73!我就是安守田。”
接上了头,两人喝上了热开水,两天没有一点外来的热源吸收,如饮琼浆,两只手抱着碗就不松。
里屋又出来两个十来岁的小孩,一男一女,抿着指头,静静地一旁看。
农家待客自有套路,饭前,一大木盆热水端了上来,吴焜帮唐元明脱了衣服,擦拭伤口,满身的伤痕、伤口,虽在雪风中冻得僵硬,可有些地方仍在渗血。安守田夫妇也惊傻了,嘴里不断咒骂着反动派,找来草药敷上。
晚饭是一盆红薯为主的杂粮糊糊,下饭是咸菜和海椒酱。安守田愧疚的说:“我家穷,两个娃儿又正在吃长饭,只有这些招待同志们。”
两人道了谢,拘谨着各吃了两碗,虽仍饥肠辘辘,还是装着吃饱了的样子,恋恋不舍放下碗——安家肯定也没一人吃饱。
在灶前,借着灶上的火,烤干了衣服鞋袜,几人商议后,安守田把两人带到竹林里一个草棚子,草棚里堆着桐子树叶,这是冬季的柴火。
两人钻了进去,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看样子是安守田为路过同志准备的歇息之处,安守田盖上了桐子树叶。吴焜说,我们不来家,你不要来叫,我们要睡个够。安守田笑了,随你们。
桐子叶有浓浓的桐油香味,闻起来特别舒服,比昨晚的包谷杆暖和多了,两人背靠背睡,不用放哨,有安家的大白狗义务警戒。
山上的松林,在夜晚凛冽呼啸的寒风中,掀起连绵不断的松涛,如阵阵滚滚不息的激浪在撞击江岸。
吴焜起床时,已是天光大白,一晚好睡,让几天来的疲惫消失了,惬意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盯着棚前泥洼里尚未融化的寒冰遐想,想到了到根据地后,徐营长,哦徐参谋长,见到自己会如何高兴,胡洪疆支队长会请自己吃什么好东西,文大队长是认得自己的,他会教我些什么革命道理呢?想到了今后如何战斗,如何杀敌。想到深处,美美的笑了。
一推旁边的同“床”人:“起床了,麻子。”
没动静。
收拾好身上的零碎,再推,还是不动,侧头看,猛惊。
只见唐元明黑黄脸变成了白布脸,嘴紧闭,气息轻微,如同死人,指凑鼻孔,尚有热气,可就是叫不醒。
吴焜大惊,从竹林中窜到安家门前,不敢进门,大白天,安家门前没遮挡,远处清晰可见。打了个唿哨,引得安家狗卫士出来吠叫,安守田从房里出来,见吴焜蹲在墙边招手。
……
安守田说:“这是脱力了,也叫虚脱假死,身体虚的人,使力过了,就这个样子。我们挑重担走远路时,有家中缺吃的,多见,走着走着就倒了,一会就……用热汤热水热床,救得过来。唐同志被捕两月多,每天受刑,与反动派斗,缺吃受寒,你们这几天担惊受怕,连夜连日的走,有油尽灯枯的迹象,加上又吃了你那个药,催出了他的元气,如不治,就完了。”壹趣妏敩
吴焜急了“到底怎么办?”
安守田道:“别急,我先去叫婆娘烧点油茶姜汤,只是没粮,灌下去,保住他最后的那点元气再说。”
不一会,安守田两口子提着一罐汤,抱着他家唯一的那床薄被子来了,三人合力搿开唐元明的嘴,将汤灌了下去。
唐元明悠悠的醒了,眼神已没了昨天的清明,瞳仁上象是蒙了一层白膜,他淡淡的看了三人,“安同志,吴克刚同志,我怕是不行了。”安守田的堂客和吴焜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喘息了半晌,他又:“吴克刚同志,到了总指挥部,请报告总指挥,报告党,我唐元明誓死忠于党,一辈子是党的人。我的家在达县黄都,唐代表产家旁,他们都知道,帮我捎个信。我死了,随便埋那里就行,只是别让狗啃了。”
吴焜大恸,嘶声道:“唐元明,你要坚持啊,党需要你,你走了,我一个人。”一扯腰间的匣子枪“我上街去,找医生,找药。”
安守田夫妇合力拉住吴焜。唐元明低声道:“去不得啊,……暴露了,……你也要……完帐。”
唐元明望着棚外,脸上无限的落寞悲伤:“伯壮哥在达县监狱里,遭到严刑拷打,仍坚贞不屈。刘存厚这条瘟牛下令处死他,刽子手用石灰袋子将伯壮哥的嘴鼻捂住,活生生地窒息身亡。”
“临死前,他写了一首诗,传了出来,我虽识字不多,还是硬生生的记住了。题目叫《狱中月夜感怀》”
他的声音无比的低沉、苍凉:
“拼将壮志誓牺牲。
踏破血路追先烈。
壮志未酬系囹圄。
此生遗恨终难灭!”
诗刚念完,三位听众已是泪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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