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展览室的人散的差不多了,偌大的房间只剩下几个人还在逗留。
瞅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严发财已经盘算好怎么花那笔奖金了。
“家里老娘的背总是驼着,最近下雨多,总是喊着腰疼,实在让人放心不下,等过段时间带着她去大医院瞧瞧,看看大夫们怎么说。”
“还可以给婆娘扯上一身单衣,这都入夏多久了,婆娘还穿着不合季的衣服,一说让她添衣服就给我翻脸,数落个没完,唉,这辈子跟了我就是在遭罪啊。”
“家里女娃也老大不小了,听说托程教授的福气,女娃们今年可以读大学了,这下就是把牙咬碎,也得把女娃给供应上去,都说女娃不用上学,长大找個好婆家就行,我看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只有自己最可靠。”
还没等他算完,他的那些手下们就你推着我,我推着你,相互簇拥着过来。
斜靠在墙上的严发财,看到这些家伙们围过来,问道:“怎么了,这还没下班呢,不好好干活围过来干什么?”
手下们相互看看,把位置给领头羊让出来,笑呵呵道:“严老大,今天你实在太威风了,我看那些先生们都被你给震住了,兄弟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都是跟了自己多年的手下,他们什么尿性自己还能不知道,便没好气道:“张麻子,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赶紧说吧,是不是你肚子里的酒虫又开始打转了?”
张麻子见状也不再隐瞒,厚着脸皮笑道:“老大火眼金睛,就像说书先生说的那样,就是孙猴子的转世,实在是太厉害了。其实也不光是我酒瘾犯了,还有大海、强子、老黄......”
好家伙,在老大面前出卖起自己的队友来,张麻子嘴皮子再没这么溜过。
如果眼光能实质化,他每说一个,后背就要被戳上一个洞。
这话还没让他说完,严发财就甩过去一小包零钱,让他把嘴闭上,再说下去,队伍都要散了,他这个老大就成了光杆司令。
“钱不多,也就两瓶酒和几碟小菜,你们自己喝吧,我就不去了,记住了,不许上班期间喝酒,也不许耽误第二天的事,否则到时候别怪我这个当大哥的翻脸!”
看到这样的结果,手下们一阵欢呼,引得展览里还未离去的游客们频频侧目,猜测这边发生了什么。
至于为什么这么高兴,一方面是从老大这里获得了喝酒钱,而另一方面则是老大不参与他们的聚会活动,耍起来无所顾忌,玩得也更加畅快。
有老板参与的聚会活动,那就不是娱乐活动,而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工作。
说回严发财,看着手下们远去的背影,心里也在暗暗滴血,好不容易攒下的私房钱,就这么没了,等下次能攒回这么多,不知道还要再用多长时间。
但作为老大,吃肉时不分出些汤,人家凭什么跟着自己。
“M的,吃屎容易挣钱难,要是能再出现一个小偷,让我抓住该有多好。”
话还没说完,严发财突然注意到从后院进来一个人影,十分熟悉,定睛一看,不就是刚才抓进去的小偷么,怎么大摇大摆的就出来了?
刚把私房钱给扔出去,眼下奖金又要飞,这让严发财如何能接受。
往掌心吐了口唾沫,双手搓搓用来增加摩擦力,严发财悄咪咪摸到万籁鸣后面,待到距离足够,对方又没发现,果断上前就是个虎扑。
“小兔崽子,还挺有能耐啊,把你关得严严实实,居然还能跑出来,你等着,这次我不把你五花大绑给裹紧,再让你溜了,我就不姓严!”
万籁鸣这边心里一片雀跃,正想着从哪幅画开始整理,哪曾想这边会有这么一出,被摁在地上时还在懵着。
“不是……是……唉,这位大哥你搞错了,我真不是小偷,弄错人了。”
“还在嘴硬,这次看我治不治你就完了!”严发财气喘吁吁,嘴里还在质问。
这时程诺刚从屋里出来,顺手关门时注意到了这一幕,赶紧解释:“老严啊,这里面是有误会,你是搞错人了。”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完毕后,两人这才搞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越想越自责,严发财直接给了自己一记大耳光,握住万籁鸣的手直接说:“这样,万老弟,你打我一下也好出出气,老哥我实在是对不起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你难看,实在是不够意思。”
万籁鸣本来也是生性质朴的一个人,眼下年龄又比较小,看得出来对方又是真心道歉,哪里真想把人再打一顿:“严老哥,真不用这样,误会解开了就好,后面咱们还得一起共事,我是个新人,后面还得多多请你帮忙。”
严发财也有自己的底线:“不行,你不打我一下,我心里过意不去。”
看着两人又要陷入僵持,程诺赶紧上前劝住,打消了严发财的坚持,以请客一顿饭的代价,将这篇故事掀过去。
即便是这样,严发财的脸上也不是太好看,笑的跟哭似的。www.sxynkj.ċöm
这下倒好,奖金没了也就算了,私房钱也没了,还要搭上一顿饭,看样子档次还不能太低,想想都令人欲哭无泪。
程诺当然不知道难受的真正原因,不过考虑到手下的出发点也是好的,再让人家出一笔钱也不太合适,干脆主动说道:“奖金少不了你的,只要你把这次安保工作做好。走吧,这顿饭我请了,就当是同学的入职宴。”
听到这话,严发财脸上瞬间溢出喜色,嘴巴都要咧到耳朵根后面了:“程先生你就看好了,一个苍蝇我我都不会把它放进去,绝对把安保给你做的漂漂亮亮的!”
若是单纯奖钱,可能还没这么高兴,可把钱丢了,又能找回来,那感觉不要太舒服。
后面就顺利多了,在以严发财为首等人的努力下,商品展览活动圆满结束,短短一个星期人流量高达十万多次,中间没有再出现一次纰漏。
就这样,按照约定好的时间,义卖会正式开始。
为了这次拍卖活动,王昌硕做的是一副《流民图》,留白处附上他写的诗,甚至专门为这幅画又刻了一枚印章,和画一起打包售卖,这在以往简直是从未有过的事。
消息一放出,直接引得全上海书画界轰动,对这个义卖会报以前所未有的期待,甚至要追上这次义卖会的名头,不少书画及金石爱好者只恨不能立即到来,一睹现场风采,可惜距离遥远,只好请求上海本地的朋友代为拍卖。
除此之外,拍卖会还有王福庵制作的一幅扇面,李叔同的一卷佛经,黄宾虹的山水画等,皆是当时书画大家,在海外有着一众拥趸。
本来还要邀请齐白石来着,结果没想到他还被困在天津,就是本次义卖会的救助对象,以另外一种方式参与了活动,想想也是缘分。
除了上面提到的书画作品外,义卖会还收到了其他实物,比如前几个月远东运动会中国男子足球队获得冠军,决赛踢的那个足球等,同样具备收藏价值,也受到了不少人的欢迎,八冠王的传奇,可不是哪个时代所能随便复制的。
五百大洋,一千大洋……五千大洋。
随着展品的不断拿出来,拍卖价格也是不断攀升,现场气氛更是高潮不断。
到了后面有更好的展品出来时,部分人已经把预算掏空。
“三千大洋一次,有没有先生加价,这可是宋徽宗的书法作品,品相极好,据说是某位宫廷太监从溥义手里顺出来的,已经得到四大公子之一的张伯驹公子的鉴赏,绝对真品,买到就是赚到,据原主人说,若不是抗洪需要,他是绝对不愿意将其拿出来。”
想要把东西卖出好价钱,除了本身素质过硬外,讲解人必须要有一副好口才,会讲故事,赋予其别样的内涵。
宋徽宗作品,皇家出品,张伯驹光环加持,又有抗洪大义,不用多想,荷包就关不上了,平时不敢出的价格,一个先一个出来。
“三千二百元!”
“三千五百元!”
“四千元!现大洋四千元!”
眼看着价格越飙越高,有人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向周围拱手。
“各位爷,跟大家说一下,莪家先生是日本人,特别喜欢这幅宋徽宗的书法作品,也非常仰慕我们中国文化,是我们的老朋友,希望大家高抬贵手,这种友情我们没齿难忘。”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他旁边那位日本人碰了碰他的裤腿,这人马上把话打住,弯腰把耳朵附在日本人面前,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些什么,这人也是连连点头。
等到日本人吩咐完,这人又站起身来,洋洋自得道:“我家先生刚才说了,凡是在这件作品上罢手的人,都是日本人的好朋友,后面将优先和日本洋行合作,赚钱大大滴
若是故意破坏的,那日本人也会将他记在心里,其中包括主办方。”
此话一出,像捅了马蜂窝一般,引得全场骚动,皆是骂声一片。
什么“狗腿子”、“卖国贼”、“小赤佬”、“狗娘养的”等等,已经算是文明用语了。
程诺见状也是大呼过瘾,趁着这时,打着为其安全的旗号,将其请离了会场。
可惜临走时,那个日本人也不安生,在门口顿了顿,用凶狠的眼光在会场巡视一周,生硬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走着看。”
即便日本人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可依旧有人不肯服软。
挺着脖子,上海面粉工会会长李天富站起来,向周围一拱手:“四千五百元,另加价值一千元的面粉。我们中国人的书画作品,还是留在我们国内吧,用不着你们外人插手!”
日本人不再言语,剜刀一般的目光射向众人,迎来的只有哄堂大笑。
别无他法,只好被程诺“礼貌性”地请了出去。
虽然中间有这么一场不是很和谐的小插曲,但丝毫不影响会面的拍卖过程,高峰接着一个高峰,将最后压轴的吴昌硕《流民图》拍卖出去后,场面依然十分火爆。
不得已,程诺将一旁观看的李叔同请了过来。
“法师,你看咱们这边拍卖会的热情依然不减,可否请你以此为题,当场做一幅作品,算是为这场义卖会书写一个圆满的结尾?”
李叔同思索了一下,摇摇头:“程先生,虽然我这次过来是为了支持义卖活动,但近来杂事纷扰,书画失去创作灵性,拿着这样一个作品上前,是对施主们的不负责,此时我无能为力。”
也是,这件事本来就不在计划之内,人家愿意过来支持,已经给足了面子,再奢求其他实在是太过分。
“那好,大象无形,画作有留白,义卖会也应有留白,此时便作罢。”程诺不再坚持,准备回到会场宣告结束。
就在这时,李叔同突然叫住了他,并将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徒弟推了出来。
“我这个徒弟在绘画上有几分造诣,再等几年便可彻底继承我的衣钵,若是可以,不妨用他的绘画作品?”
看着这个年轻人,程诺心中有几分猜想,问道:“也好,不知这位先生尊姓大名?”
年轻人微微鞠了一躬,客气道:“小子姓风,名润,见过程先生。”
听到介绍,程诺往脑门一拍,确定眼前那人就是丰子恺,没想到年纪如此小,估计跟万籁鸣差不多。
李叔同还以为程诺有别的意见,特意说道:“有前面一众大师开路,子觊的作品用来压轴着实不妥,程先生可自主安排。”
“无妨,丰先生可随意发挥。”程诺突然想到一个法子,说道:“不过我有一计,需要先生们的配合。”
随即程诺将主意告诉两人,二人听了皆是满意地点点头,尤其是丰子恺,如此年轻就有这么一个表现的机会,更是迫不及待。
走到会场,在众人的注视下,会场工作人员往主席台上放了一张八仙桌,随后摊好宣纸,研磨好墨汁,砚台、毛笔皆是准备完毕。
“程先生,你这是在搞什么名堂啊,我怎么看不懂啊,不是说要把压轴中的压轴给抬上来吗?”仗着跟程诺的关系好,又拍下了宋徽宗的作品,李天富的心情非常好,问起问题来底气十足。
“李先生,这可就错怪我了,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还有什么压轴中的压轴,你拍下的就是我们的压轴之一。”程诺笑着解释。
“明白人可不能说糊涂话啊,不说拍卖价格,单说拍卖位次,怎么看也轮不着我吧。”李天富对那句话丝毫不买账,依旧在好奇地问着。
看到有人带头,底下的人也纷纷询问,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可惜程诺等人已经在后台商量好了,打着太极,一句有用的话都不肯说。
有个急性子不乐意了,当场甩了一句:“程先生谁要是看你年纪小,就看低你,他就是个傻子,你这太滑头了,反正钱你也没交,你不说实话,这样吧,那副XX的作品我就不要了,保证金就当捐款了。”
好在笔墨纸砚准备好之后,李叔同、丰子恺二人没有过多耽搁,直接走上台前。
程诺稳稳走到台前,清了清嗓子说道:“洪水无情人有情,在直隶人民受到如此大难时,大家鼎力支持,八方救援,这次义卖会取得了圆满成功,所有展品均被拍卖出去,或用大洋,或用外币,亦或用实物等,我相信有着这笔物资支持,未来这个冬天同胞们的日子将会更加好过一些。
按道理来说,这次义卖会已经可以宣告结束,但念及大家的热情,也考虑到这次义卖会背后的特殊意义,特请来弘一法师和丰润(子恺)师徒二人,为大家画一副集体照,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听完此话,众人皆是一惊,能来到这里参加义卖会的人,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接触过相机,家里摆放的都有合家福,拍过集体照的人也不在少数,如今用绘画的形式,要画出一张来,都感到很新奇。
李叔同还好,大家都见识过他的本事,可面对丰子恺,此时还没什么代表作,大家还是普遍持怀疑态度。
不过考虑到人家也是一番好意,眼下不适合砸场子,便默许了台上三人的做法。
当然,无论是油画还是国画,画人物肖像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按照程诺的安排,也为了展现丰子恺的特长,集体照兼顾国画底蕴的同时,以漫画为主,抓住人物的特点,稍稍勾勒几笔,便跃然纸上。
约莫半个钟头的功夫,就将在场的所有人都画了进来,甚至包括周边的工作人员,严发财、万籁声等人也都在内,众人看了都是啧啧称奇。
虽是取巧之作,但心意和新意皆足。
看到这样的场景,李天富对这个拍卖会更加满意了,想起刚才还有人起哄,便气不打一处来。
“刚才是谁嚷嚷要退单的,现在站出来,我老李把盘子接下来了,巴不得多买几幅作品,将来传给我儿子多好。”
急性子是不假,可脑子丝毫不傻,本来都是气话,哪能真当真啊。
这话撂下半天,也没人回复,李天富那叫一个痛快啊。
在众人的注视下,李叔同纸笔,在“集体照”留白处,以一首诗,宣告本次义卖会的顺利完成。
我到为植种,我行花未开;
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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