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鹰和我一起飞翔,风雨磨砺我的翅膀,现实或许会让我受伤,这颗心依然势不可当。
——丁小鹏手记
引子
时过多年,丁小鹏还清楚地记得,一九九零年秋天的一个半夜时分,他和父母从鸢城市人民医院逃离的情景。
虽然不是逃命,却比逃命更加狼狈;给丁小鹏幼小的心灵,刻下了久久难以挥去的阴影,几乎笼罩他的一生。
这个馊主意是老实巴交的丁小鹏父亲丁祥贵出的。
丁祥贵是一个身材粗壮,个子偏矮的庄户汉子,脸上总是浮着一层油油的灰垢,仿佛这些灰垢是从他满脸的皱纹里源源不断地渗出,永远也洗不净。
丁小鹏母亲李代芬却是一个白皙而身材苗条的女人,看上去个头比丈夫还要高出一截;关键,李代芬比丁祥贵有文化,李代芬是初中毕业生,丁祥贵却只是小学毕业。
当初,要不是李代芬的父亲看中了丁祥贵的敦厚朴实,女儿嫁过去不会受男人的窝囊气,李代芬说什么也走不进唐家洼,踏不进丁家门。
先天条件决定了他们的家庭地位;丁祥贵对李代芬从来都是言听计从。
在平常,生性顽皮的丁小鹏是有些看不起父亲的,尤其看不起父亲那股蔫劲。在他和孪生哥哥丁大鹏心目中,家里的主心骨是母亲,大事小事都是母亲在拿主意;父亲只有嗯嗯啊啊应着的份。
但那天上午,老实本分的丁祥贵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把四千多元的催款单递给妻子李代芬时,李代芬瞅了一眼上面的数字,目光仿佛被火苗烫了一样,瞬间变得呆滞。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说:“他爹,你是男人,你拿主意吧。”
仿佛被抽了脊梁骨,丁祥贵身子一塌,蹲在妻子面前,半天不说话。
手里捏着自己卷的老旱烟,火头烧到指尖了,他竟然毫无察觉;直到被妻子踢了一脚,才本能地把烟头扔到地上,溅起一堆小火星。
“你倒是说话啊!火烧眉毛了,你个大男人就这么装了哑巴?”李代芬的声音已经完全不似平常的稳重和缓慢,而是充满了焦急和埋怨。
丁祥贵慢慢站起身,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说:“事到如今,啥法子也不顶用,只好那样了。”
说完,他耷拉着双肩进了病房,开始准备那样。
身后传来李代芬刻意压低的啜泣声。
半个月前,当医院的治疗费催款单上的数字垒到三千多元时,万般无奈的丁祥贵就曾经提出了那样。
话音刚落,就被妻子狠狠地瞅了一眼,骂了一句:“你个怂包,真那样了,我们全家人今后还怎么在人脸前抬头?”
被骂过的丁祥贵长叹一声,硬着头皮独自回了村;又一次挨家挨户腆着笑脸借钱。
这半年里,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腆着笑脸,挨家挨户串门借钱了。眼瞅着,手里借来的钱从厚厚一叠,变成了薄薄的几张;到最后,空手而归竟然也成了常事。
半晌过去,走出唐家洼最后一户人家,看着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脸上强撑着的笑容哗啦一声碎裂,掉落一地残渣,硌得心生疼。
他要命也没想到,这唯一借到的五元钱,竟然是村里出名的二傻子从露着脚趾头的黄球鞋里掏出来,硬塞给他的;至今还散发着一股酸酸的脚臭气,这让他更加羞愧难当。
本来还想去父母家看看大儿子,一咬牙,绝了这最后一丝父爱柔情,不见也罢,别让自己这张苦瓜脸吓坏了大儿子。
大鹏和小鹏虽然是一对只差几分钟的孪生兄弟,性格却天壤之别。
大鹏性格温顺,是那种有事能憋在心里的小大人,心思很少挂在脸上,浮在嘴上;弟弟小鹏却是个好说好动的顽皮小子,惹是生非,顶撞老子是常事,为此,屁股上没少挨父亲丁祥贵的巴掌。
今年春上的一个中午,八岁的二小子丁小鹏,在伙伴面前逞能爬上了村里的配电室;嬉笑间,双手摸了变压器上的高压线,被一道电弧打倒在了当街。
当丁祥贵闻讯从家里火烧火燎地跑来,抱起被烧焦双臂的二小子时,稚嫩的身体已经没了声息。
朴拙的农家汉子当时就没了主意,嘴里“天呢,天呢”地喊着,抱着孩子在原地跺着脚打转。
直到身后传来妻子李代芬的声音:“祥贵你傻了,快去卫生室找丁四宝啊!”他这才停止原地转圈,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奔向村卫生室。
村医生丁四宝一看小鹏的样子,问了几句就慌乱而果断地说:“这个我治不了,快去乡卫生院!”
丁祥贵满又抱起二小子,拖着铅一样重的双腿往村外跑。
一出村头,丁四宝骑着八零摩托车追了上来。摩托车冒着黑烟,直着大嗓门,直奔乡卫生院而去。
到了乡卫生院,几个大夫一阵手忙脚乱,打了一针强心剂,总算把小鹏惊起了眼皮,鼻孔里窜出几口气。卫生院长毫不犹豫地说:“别啰嗦,赶紧去临城县医院,不,直接去鸢城人民医院,再晚了,孩子就没了!”
八零摩托车换成了乡卫生院的白色小面包车,撞破崎岖山路,撩起半山黄尘,直奔八十里外的鸢城而去。www.sxynkj.ċöm
进了鸢城人民医院急救室,一阵手忙脚乱,二小子总算被救活了;但他们全家的厄运仿佛才刚刚开始。
第一次手术后,李代芬捧着买来的一碗小米粥,准备喂小儿子,倔强的丁小鹏竟然自己坐了起来,嘴里说着:“娘,我自己来。”
伸出手,却接不过母亲手里的碗,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没了,只剩了两根光秃秃的打着绷带的手臂。本来瘦削的小脸,两只眼睛显得突兀的大,眼神里全是不解和恓惶。
那天晚上,父亲回村去凑医药费去了,只剩下母亲陪着他。他突然发现,以前的事,他都已经记不得了;仿佛那道电弧,斩了他半截脑子。
他问母亲:“娘,我的手咋了?”
李代芬看了看儿子,压低了声音说:“你个熊孩子,自己闯了祸,摸了电门,竟然忘了!”
他赶紧追着问:“娘,我的手,还能长出来吗?”
娘低下了头,不再回答他;但他分明看到,娘背转身偷偷抹了把眼泪。
那个晚上,他一宿没睡。
夜深人静时,看母亲伏在床边打起了盹,他无神地举起手,借着从窗玻璃投射进来的微弱的走廊灯光,看着两根光秃秃的双臂,悄悄流下了泪水。
锥心的疼现在不仅仅在身上,而是扎进了心里。
一连几个月,丁小鹏做了四次手术。两条胳膊,变得一次比一次短;到最后,左胳膊从肩头被齐刷刷地截掉。右胳膊,只剩下了拐肘以上的一小截,裹着绷带,看上去,就像一根白色的枯树枝。
这几个月里,丁小鹏经常疼得整宿睡不着,闭上眼睛,眼帘上就印满了大大小小的手。
偶尔入梦,总是梦见自己重新长出了新手,就像小鸟长出了翅膀一样,轻轻舒展,竟然可以在天上飞。
梦碎就是心碎时。
醒来望着自己空荡荡的袖管,幼小的他变得性情烦躁,整天一副冷脸示人;要么不理不睬,要么就是冷言相对,让人下不来台。
愁容开始堆满父母的脸。
一向坚强冷静的母亲李代芬也开始摇头叹息,扯动着丈夫丁祥贵的头也货郎鼓一般不停摆动。
家里的钱很快花光了,随着李代芬的一声声叹息和嘱咐,丁祥贵开始一次次地在鸢城和唐家洼之间往返。www.sxynkj.ċöm
先是卖猪,卖羊,卖鸡;卖掉了李代芬唯一的嫁妆,一副祖传的银手镯;家院里的几棵梧桐树也被伐倒卖了;最后,丁祥贵从亲戚家开始借钱,最终借到了四邻,直至借遍全村。
每次丁祥贵从村里回来,从衣兜里掏出越来越薄的一叠叠钞票,还没攥热乎,眨眼的功夫,就飞进了医院收款室。
直到有一天,丁祥贵被主治医生丁大夫叫到医生办公室,被告知赶紧还清欠款时,他堆着笑脸央求:“丁大夫丁大夫,看在本家面上,再宽限几天吧,家里实在没钱了。”
那时的医院还算客气,没有因为欠费而停药,但医生催款的声音越来越生硬,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直到那天上午,丁大夫黑着脸,下了最后通牒:“赶紧交钱吧,否则,你们出不了医院大门!”
于是,李代芬和丁祥贵在医院走廊里唉声叹气了大半天。最后,丁祥贵再次提出了那个馊主意。
一、惊魂夜逃
那是初秋的一个晚上。白天还有些炎热难当,知了无休止的叫声吵得人心烦。
夜幕降临时,气温终于变得少许凉爽,吵嚷了一天的知了也难得地安静下来。
微风吹着病房楼前的白杨树叶子哗哗响,像一群调皮的小手在不停地瞎拍。
到晚上十点时,丁祥贵已经出出进进了病房好几次。每次进来,他都是偷偷瞅妻子一眼,就赶紧低下头;手一霎也没停止忙活。
他悄悄归拢了从家里带来的各种物品,把它们用一个旧包袱捆扎好,放到床底下。
那里面有他们带来给儿子陪床的全部家当,一床破被子,几件旧衣服,一个茶缸和一只脸盆。
做这些事时,他的手不停颤抖;有几次,被李代芬悄悄扯开,女人瘦弱的手反而更利索地捆扎好了绳结。
真正下了决心,出主意的丁祥贵,竟然比不上勉强答应的李代芬更冷静,更沉着。
丁祥贵偷偷看着同室的病友和那些陪床的人,嘴里是敷衍了事的客套,眼神里却是几分真切的期盼,盼着他们快洗刷,快睡下。
同时,他也劝儿子快睡。
丁小鹏那时候已经基本摆脱了疼痛,能每晚睡个囫囵觉了。
但他今晚隐隐有个奇怪的感觉,总觉得父母有些异样,觉得会发生点什么。
于是,他貌似闭着眼,眼神却透过眼皮,在一片暗红色的光晕里,逡巡着病房房间,等待着,准备着。
房间里终于熄了灯;是丁祥贵主动去关掉的。
病友们和陪床的家人终于发出了或高或低的鼾声。
李代芬和丁祥贵从假寐中直起身来。
丁祥贵先去轻轻打开了房门。
李代芬抓起床底下的包袱。
丁祥贵左手提着装满了碗筷毛巾的网兜,为了避免碗筷碰撞发出声音,李代芬提前把二小子的几件旧衣服塞了进去。
然后,丁祥贵来到病床前,用右手揽起了睡梦中的儿子,把他放在肩头;一点也没觉察到,二小子其实是主动配合,主动将身子伏在他身上的。
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了病房。
妻子李代芬紧紧跟在后面。
也许是凑巧,医生办公室的挂钟敲响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
丁祥贵已经提前观察好了路线。
他们轻手轻脚底越过趴在护士站桌子上睡觉的值班护士;下到一楼,来到院子里。
丁祥贵引领着妻儿没有直奔医院大门,而是贴着墙根,从黑影里来到了紧贴医院大门口的小侧门前。
晚上大门关闭,还上了锁。
小侧门却是虚掩着。唯独紧挨着传达室的窗口,值班的传达员坐在紧贴窗口的椅子上,可以把经过侧门的人,哪怕是一只猫,一条狗,也会看得一清二楚。
为了今晚上的行动,丁祥贵已经观察了好几晚上。他发现,每到晚上十点,喜欢喝二两烧酒的传达老宋,基本上就会裹着一床被单躺在传达室的连椅上打起了呼噜。
今晚也不例外,老宋的呼噜声气息高亢,发出了类似尖锐的口哨声。
那是丁祥贵的杰作;白天买饭时,他特地给老宋花两元钱买了一瓶老白干,半斤老白干加速了老宋的睡意。
丁祥贵轻轻打开侧门,先让妻子李代芬走了出去,自己再抱着二小子闪出门外。在他回身准备轻轻带上小铁门时,传达室里传来老宋洪亮地一声喝喊:“咋,你干什么?”
丁祥贵头发梢刷地立了起来,头皮一阵发麻,心里乱成了一团,嘴里差点喊出坏了坏了的口头禅。
老宋翻了个身,打了一个高亢的响屁,继续喊了一声:“喝酒喝干,你这人不实在!”
丁祥贵长舒了一口气,身体终于放松下来,淌了一脊梁冷汗。
老宋是在梦里继续逮着人斗酒呢。
快步走出十几米远时,李代芬才回头幽幽地说:“医生活菩萨们啊,多担待吧,俺和孩他爹不是成心做这伤天害理的事,实在是让钱逼得没了法子了。”
她又低声问丁祥贵:“条子写好了吗?”
丁祥贵赶紧回答说:“写了,放到床头橱里了。”
李代芬的声音变得镇定:“那就好,等将来再报恩吧,临时这情就只好欠着了。”
说完,她用拐肘捅了男人一下:“走,去汽车站!”
他们没有走医院门前的大马路,而是拐向医院大墙后面。
那里是一条十几米宽的小河,黑夜里,隐隐泛着波光。
这也是丁祥贵提前探好的路线,顺着这条小河向西走几百米,就可以踏上另一条马路,这样走,可以远离医院正门口的视野,不容易被人觉察。
但他们并不熟悉这条小河的走向,眼看到了另一条马路头,却发现小河拐向了另外的方向。
咫尺之遥,却只能隔河兴叹,河上没有桥。
深怕走迷了路,丁祥贵决定冒险过河。
李代芬来不及阻止,丁祥贵已经一脚踏进了河里,走了没几步,河水迅速漫到了腰部,吓得他赶紧将怀里的二小子举过肩头。
已经晚了,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丁小鹏右臂的绷带,一阵尖锐的疼感,针扎一样刺进他幼小的身体。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丁祥贵已经觉察儿子醒了,赶紧问:“小鹏,疼吗?”
丁小鹏很干脆地说:“不疼!”
李代芬悄声埋怨:“祥贵,你疯了,孩子的伤还没好呢,不能见水。”
丁祥贵手忙脚乱地赶紧走回岸边,嘴里嘟囔着:“坏了坏了,顺河走迷了路,去不了汽车站咋办?”
李代芬很坚定地说:“别管哪条路了,冲汽车站的方向走就行。”
说着话,李代芬已经走到了前面。
李代芬的话没错,鸢城汽车站是市区的一个标志性建筑,离着老远,就能看到汽车站的红色霓虹招牌。
丁祥贵紧紧跟着,不时回头看着身后隐隐约约的两行水脚印,脱口而出:“坏了,坏了,让人家顺着水印追上来咋办?”
“快走吧,大热天的,水印子一会儿就干!”
李代芬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不耐烦。
左拐右拐,大约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来到了鸢城汽车站。
丁祥贵又一次脱口而出:“坏了,坏了,这个点没车!”
这次他没说错,凌晨一点,汽车站院子里倒是停满了车,但灯光暗淡,大门紧闭,离发车时间还早着呢。
丁祥贵傻了眼,习惯性地发问:“孩他娘,这咋办呢,要不咱等等?”
“等什么,等着医院的人来把咱们抓回去吗?赶紧走!”
李代芬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和果断。
“没车咋走?”
“咋走?用步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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