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恢复安静，宏帝屏退众侍，收敛情绪，平静道：“卫意暂且莫要再动。”
宏后张了张嘴，脸色苍白。
“夫妻四十余载，你想什么朕很清楚。”宏帝揉了揉眉心，疲惫道，“朕以往都当做不知，是觉得你有分寸，但你这次过分了。”
宏后紧咬下唇，身体紧绷。宏帝瞥了一眼她藏在袖子中的手，虽端庄放在小腹前，却微微颤抖。
“乐儿的婚事，你作何打算？”www.sxynkj.ċöm
“不知。”宏后平视前方，生硬地回答，声音有一丝微颤。
“又怄气？”宏帝起身走近，看着她眼睫挂着晶莹的玉珠，却倔强不肯低落，不由叹息一声，“蜜儿，你心虚了。”
宏后姓冯，闺名单字——蜜。无人时，宏帝总是喜欢唤她蜜儿。
“才没有。”宏后别扭地脸扭一边。
“朕已经有十多年不曾见皇后心虚了。”宏帝握住她的右手，看着大拇指轻笑一声，“你一心虚就会咬指甲。看，指甲都被咬劈了。”
“那是不小心剪坏的。”宏后微窘，急欲抽回手。
宏帝紧紧握着，不让她抽回去，笑道：“死鸭子嘴硬。”
宏后大窘：“……”
“朕不让你再动卫意，是怕你与乐儿生了嫌隙。”宏帝看着她，目光深沉，“你还年轻，朕已经老了。日后若朕不在了，你还要指望儿子们傍身。有些事只要他做得不太过分，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人生还很长，将来不管他过得好与不好，总归是他自己选的人，怨不到你头上。”
夫妻四十多年，宏帝看得懂她，她自然也听得懂他，他这是向儿子妥协了。
可恨方才父子二人演了好大一场戏，就她一个人傻傻当了真。
宏后眼睫微颤，视线游移，“九岁而已。陛下老了，臣妾也老了。”
宏帝轻笑一声，“朕最近时常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蜜儿，你为朕生了两个好儿子。只是朕，恐怕没法陪你看这江山一统的时候了。”
玉珠从眼眶坠落，宏后有些哽咽：“不许胡说，陛下会千秋万岁的。”
宏帝咧嘴一笑，又叹息一声，恍惚道：“朕最近时常梦见玉落，她带着慈儿来接朕。”
宏后僵住，脸色煞白，方才的一丝羞涩、伤感瞬间消失殆尽。
“朕已拟诏，传位阔儿。日后朕不在了，你行事切莫冲动，以免铸成大错，凡事多听听阔儿、乐儿的想法，儿子总归是你自己生的，多少比外人亲近些……”
“够了！”宏后出声打断，红着眼睛瞪着他，“你休想撇下我一个人，我绝不会让你们合葬的。你不就是还在怪我没有照顾好慈儿吗？若是他还活着，太子之位哪里还有阔儿的份！”
“朕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哪个意思？说来说去你有几个意思当我不知道？你还当我和当年一样好骗？”宏后身躯微微颤抖，泪水簌簌落下，“你想跟她合葬，休想！”
宏帝沉默片刻，叹息一声，“朕只是心中有愧，当年她生产念儿时撒手人寰，朕却没能赶回来见她最后一面。”
宏后冷冷一笑，“你对她有愧，那我呢？她陪了你七年，你念念不忘几十年，我就是没有血肉、没有感情的木头吗？”
“蜜儿，不要这样霸道。”宏帝蹙眉，“朕心意已决。”
“你做梦！”宏后攥着拳头怒吼，双肩因为愤怒微微耸动，像一只受伤炸毛的小兽，“你让天下人如何看本宫？”
宏帝定定看着她，眼神愈发暗沉，“那三人合葬，好不好？”
“有我没她，有她没我。你自己选！”
宏帝沉默良久。
宏后面上一冷，冷哼一声，咬牙威胁：“你敢选她，我就将她挖出来挫骨扬灰。”
“你敢！”宏帝眼眸森冷，提步便走，“皇后越发的没规矩了。”
“你看我敢不敢！”宏后咬着唇，死死憋住眼眶中泛滥的眼泪。
见他脚步不停，甚至快要走出殿去，她急忙追了上去，从身后紧紧环住他的腰身，“我不许你们合葬！我不许！你个骗子，你又骗我。”
“当年你骗我嫁给你的时候，怎么不说你对她心怀愧疚？当年你娶我的时候，骗我说你只爱我一个人……你那些三宫六院的姬妾，我都忍了……”宏后哭得要岔气，说话也断断续续，“活着的时候要与人分享夫君，死了还要我和人分享夫君，我不要。”
宏帝低眸看了一眼环在腰上的手，青葱如玉，纤细修长，一如当年大雪天中初见的模样。
太子妃丧三年后母后要他续娶，他左瞧瞧、右思思，没有合适人选，也就没有再娶。
直到那年冬天腊月，太傅大寿那日他前去祝寿，临出门时刚一抬脚，一团红衣貂裘掠过眼前，那火红貂裘下裹着一个白嫩团子正匆忙向里跑，恰好被他抬起来的脚绊个严实，狠狠摔在地上。
时至今日，他依然清晰记得那一幕。
白嫩团子紧张摔出去的腊梅，连手指被树枝划破了都没注意到，先是窘红了脸，再是恼怒地涨红了脸，一扭头凶巴巴地瞪着他。
从她那时摔倒在他身前，他便入了眼、上了心，恍然间，已过四十四年。
从回忆中回神，宏帝叹息一声将人拽到身前，擦着宏后的眼泪，“后背都被哭湿了，不哭了？”
宏后哭得更凶了。
“越来越孩子气了。”宏帝嗔怪道，“从前朕只觉得皇后霸道，未曾想竟是霸道得过分。不合葬了成不成？朕的身边只有蜜儿一人，成不成？”sxynkj.ċöm
“成。”宏后破涕为笑，“不许骗我。”
“不骗你。”宏帝幽幽一叹。家有霸妻，不服不行。
“哼，我有阔儿和乐儿撑腰，谅你也不敢。”宏后在宏帝身上蹭着眼泪，姿态娇蛮，像是云英未嫁的小女儿家。
宏帝忍俊不禁，“嗯。”
一提起小儿子，宏后暗暗咬了咬牙，爷俩一个是实力派演员，一个是狡猾的小狐狸，方才那演技好的把她都骗了，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看穿对方的，还是昨天晚上就串通好了？
可昨夜父子二人谈了许久，走的时候他还态度坚决，是什么让他一夜间忽然改变了主意？
“你有事瞒着我？”宏后眯了眯眼，威胁似的问道。
宏帝笑容暂停一瞬，随即笑得更加开怀，“朕突然想明白了，人生如白驹过隙，何不快意一些？况且人各有命，又何必为难孩子？”
宏后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宏帝弯唇一笑，眉眼温柔地回望着她：“蜜儿，等寿宴一过，朕传位于阔儿，我们去扬州转转吧？动身的时候差不多正好是三月，听说烟花三月乘船下扬州沿途风景极美，朕
还从来没有去过……”
“嗯。”宏后紧紧扑在他怀里，眉眼弯弯含着幸福的笑，姣好的面容艳如一朵含羞绽放的嫣红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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