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的春节,对延安府上上下下所有人来说,绝对是一个难忘的春节。
经历了一年的各种磨砺艰难之后,能在年终的时候,安静祥和的过这个春节,无论是城里的还是城外的,几乎人人都有居所,人人都有一口热食,在这样的世道里,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一件事情。
对此,延安府的知府宋衮应该是感触最深的一个。
放在往年,哪怕是没有如此之多的流民,在年末最寒冷的这些天里,在延安府的大街小巷都能找出几十个冻死饿死的尸体来,更不要说城外了。
而如今的延安府里,几乎是一个冻死饿死的人都没有,说句实话,若不是源源不断从外面来的消息,以及城里到处可以见的南海卫巡逻的事情,他觉得哪怕自己再在延安府干上一任,也不会有这样的政绩。
毫无疑问,明年的察典,无论是考满还是考核,他这个延安府知府都应该位列上等,当然,如今仅仅是延安一府城,延安府辖下的几个县城未必能到府城的状况,但是从城外天气一开始暖和,那些流民在南海卫的督促帮助之下,就开始的耕作看来,这样的气象席卷到周边县城,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粮食一直扼住南海卫的喉咙!
宋衮如今非常清楚南海卫的战力,以盘踞在附近那几个县城的流贼而言,南海卫要破敌收复他们,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当然,歼灭驱逐流贼简单,但是,像延安府一样,全部靠从山西运粮食过来,那就不现实了。
所以,延安府只有粮食充足,一切都不是问题。
最近宋衮的心情好了很多,能送到他面前的琐事也少了很多,很多事情,以前还是需要他这个知府亲自出面去协调,去说服,甚至强制去命令,但是,如今这些事情突然之间变得就好办多了。
那些一直对着南海卫颇为微词的士绅们,如今不仅仅不再对南海卫有抵触,甚至有些拥戴的意思了,当然,这一切都是从那天在陈家,江晚亲口答应这些士绅入股四海商行之后发生的事情。
宋衮算是这件事情的见证,但是,他很明智的没有涉足其中,甚至不关心这些士绅和南海卫之间的合作到底有那些具体内容,士绅们的态度的改变,并且化为的实际行动,他还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南海卫征用了府衙内所有贮存的宝钞,然后用他们的印章加盖后,当作银票在延安府发行起来,谁又曾料得到,如今几乎是废纸一样,连普通百姓都不愿意接受的大明宝钞,居然又能在市面上流通起来呢?
而且,一贯宝钞就是当一两白银,其中兑换比例的浮动,连一成都没有。
这已经是很难令人想象的事情了,而偏生满城的士绅和他们拥有的商铺,居然都认可这种四海的银票,而据说,就是城里山西人开的那几家铺子,如今也开始用这种银票从盐场那边买盐了,照着这么下去的意思,这银票没准还能流到山西去。
当然这种事情宋衮也就想想而已,一张废纸当银子用,人家看的是四海商行随时能兑换的能力,在延安府这种兑换能行,但是,出了延安府,真要人家拿出几千几万的银票来挤兑,四海商行那边要兑不出,那就砸了自己招牌了。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过,他也没打算看那么长远,反正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他就应该离开延安府了,不管是升迁还是调任,他都不会继续呆在这里,这是他的下一任该去考虑的问题了。
人家做官,为的是升迁,不过,从年底的这几份邸报看来,宋衮觉得,其实升迁不升迁,他倒是没那么渴望了,就算进京,现在也不是什么好时机,因为年轻女真人进犯的事情,京城里现在的局势诡异的很,他这身份资历,进京之后,也未必有什么作为,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在京城继续熬资历了。
这还是升迁,不过,大概率他只是会调任,若是调任到陕西的其他州府,他觉得,自己还不如就呆在延安府,别的不说,至少延安府现在的局面,已经远远的超过了他的想象,换了一个地方,别说从头再开始经营,就是能安安稳稳的将官做下去,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所以,如今闲下来的来,对自己仕途的考虑花费的时间,远远比关心城里的变化要多,只是京城那边如今乱成一团,他去信询问自己的座师,却是一直都没有得到回信。
“老爷,你该起床了!”
身边的小妾,有些好气又好笑的催促着宋衮,她可没想到在她眼里一直都是很勤勉的宋衮,居然也有赖在知府衙门的后宅不出气的一天。
从一大早醒来,他就一直躺在床上,简直像极了一个赖床的小孩子,哪里是那个威风八面的知府大人。
“又没甚么公事,老爷我辛苦了这么久,休息一天就不起床怎么了!”
宋衮理直气壮地说道:“去忙你的事情去,老爷在想事情呢!”
“老爷躺一天妾身都不管的,不过,客人已经喝了快一个时辰的茶了,我叫人看了,那茶水都清水一样了,可客人还不肯走!”
“哎,不是叫人去请周先生么?”
宋衮有些头疼了起来,小妾口中的客人当然就是范记的掌柜了,据说还是那山西的巨贾,叫范永斗,他来求见自己,想来绝对不是想和自己喝喝茶的。
他一点都不想和范家搭上关系,哪怕从山西到延安府的粮道绝大部分都是范家经营的,但是,他都做官做到知府了,当然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乱伸手的。
不该碰的东西,绝对就不要碰,碰了之后会后悔的。
范家是南海卫的关系,确切的说,范家是江晚的关系,反正他这个知府很清楚,单凭他的脸面,求这山西巨贾范永斗不辞辛苦开辟粮道,然后组织人手源源不断的从山西运粮过来换延安府出产的这些青盐,他是绝对没那么大的脸的。
不管江晚是如何说动范家的,那范家绝对是看的江晚的面子,在这件事情里,他宋衮可是一点力都没出。
这个时候,私下里和范家的人勾勾搭搭,若是江晚觉得,他和范家的人有什么谋划合作将他江晚却撇在一边的话,他都能想象对方的心情该是如何的恶劣了。
现在的他,一点都不想惹江晚生气。
前几次,他直接就以公事太忙拒绝了对方的求见,但是,今天对方明显的就是知道他闲着才找上门来的,他晾了对方半个时辰,对方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干脆直接让人去请在府衙里出入得最勤快的南海卫的周觉了。
结果,也不知道两人说的什么,反正这范掌柜没走,周觉倒是走了。
“更衣吧,我去打发他走好了,真是不请自来的恶客,打搅我的好梦!”
他嘀咕了一声,终于不情不愿地起床了。
半柱香后,他见到了那个赖在他府衙里不走的恶客了,恶客见到他,居然一点都没有等了半天样子,甚至连抱怨的话都没有,这让他想找借口拂袖而去都有些不大好意思了。
不过没关系,做官嘛,脸皮一定要厚。
他若无其事的开口:“范掌柜这一直想见本官,想必是要事,莫非是范记出了事情?”
“知府大人多虑了!”范永斗微微笑着:“范家在延安府怎么可能出事情?就算是出事,也是山西那边出事,我倒是不至于来求助知府大人!”
“哦,那是何事!”宋衮不紧不慢的说道。
“当然是好事!”范永斗拱拱手:“范某听说知府大人今年就是这一任期满的时候,范某斗胆想来询问一样,知府大人对自己的仕途,有什么规划没有?”
“嗯?”宋衮脸沉了下来,不悦的看了他一眼:“本官的仕途如何,也是你一介商人能操心的事情吗?范掌柜的买卖做得这么大,不会连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吧!?”
“不不不,知府大人误会范某的意思了!”范永斗摇摇头:“范某的意思,如果知府大人有什么规划的,范某可以助知府大人一臂之力!”
他笑着说道:“政绩如今知府大人有了,若要谋个好的位置,缺的是无非是钱财和人脉,人脉方面,或许我一介商人的确是和知府大人没法比,但是钱财这一方面,范某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那么,就算我谋到了好的位置,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宋衮鄙夷的看了对方一眼:“宋衮自问不算什么好官,但是,也绝对不是什么昏官,这天底下无缘无故给我送银子的事情,我想大概还是没有的!”
“什么都不用知府大人做!”范永斗摇摇头:“知府大人,我能说几句冒犯的话吗?”
“你说!”宋衮扫了对方一眼:“原来你觉得这样收买我还不算冒犯,我倒是想知道,你这冒犯的话是何等样子!”
“那我直说了吧!”范永斗看到宋衮有些色变,这场谈话快继续不下去了,打算不和对方转弯抹角,直接说清楚自己的来意了,这一次要不欢而散,他相信自己不会再有几乎让宋衮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了。壹趣妏敩
“范某在山西,还是有几分薄面的,无论哪一个州府,哪怕当地的官员对范某看不上眼,让范某能一杯茶水喝一个时辰的官员,真的不多!”
范永斗说道:“当然,延安府的知府,范某也觉得没那么大的面子的,更别说范某和诸位同仁,这数月来,每月数千石的粮食送进延安府,范某自认,对延安府范某还是有功的!是不是这样,宋大人?”
“这一点,本官一定会禀报朝廷,恳请朝廷褒奖!”宋衮点点头,这是实情,他为对方求个褒奖无可厚非。
“也就是说,宋大人的政绩里有范某的一份,范某不求宋大人回报,只是请宋大人给范某这个机会,在范某把话说完之前,不要拂袖而去,可以吗?”
“我答应你!”宋衮点点头,看在对方的功劳上,他觉得可以听完对方的话,大不了对方那不合情理的要求,自己拒绝就是了。
“宋大人是身在宝山不自知啊!”范永斗叹了口气:“南海卫江指挥使,是天子近臣,南海卫指挥佥事徐任之,真名徐采宁,是定国公之女,而且真正的徐任之,定国公的此子,如今正在南海卫任百户!”
他看着宋衮:“宋大人不会觉得,他们到延安府来,平定民乱,收容流民,是因为你宋大人的相请,是因为心忧朝廷在陕西的糜乱之局吧!”
宋衮看着他,没说话。
“这几位,也是要功绩的,宋大人的政绩,就是他们的功绩,若是他们的功绩得到了朝廷的认可,得到了朝廷的褒奖,宋大人你觉得,你这个延安府的主官,谁敢胡乱找个地方安置你,又谁敢让你做冷板凳!”
“当然,若是他们几位肯直接出手帮宋大人你,那事情更简单了,以他们的恩宠和定国公府在朝廷的势力,我想,无论是提拔一个五品知府,还是给这个五品知府换个富庶之地,应该都不是难事。”
“他们凭什么帮我,他们又不欠我的,而且,你也说了,虽然他们为了自己的功绩,在延安府做了这么多,但是这些同时也是政绩,这么算起来,他们已经帮我很多了!”
“那宋大人就帮他们,这样他们不就有理由再帮你了吗?”范永斗说道:“宋大人想要为自己的仕途铺路,银子我这里有,人脉他们那里有,政绩延安府有,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多好!”
“我这也算帮他们?”宋衮皱起眉头。
“当然,江大人那里可是缺银子缺的厉害,宋大人没看见这满城都是大明宝钞在飞舞吗,但是,如果今年,南海卫将陕西全境甚至三边全境平定,这些大明宝钞只怕就不会只在延安府一地飞舞了吧!”
范永斗耐心的说道:“以四海商行和你延安府士绅的那点家底,别说三边了,就是陕西一地,一次挤兑就足够让所有人血本无归,所以,江大人的四海商行,现在是银子越多越好!”
“你是借我的手,给江晚送银子!”宋衮终于品过味道来了:“而在这其中,我还得了好处!是不是这个意思!”
“宋大人你要这么理解,倒是也不算错!”范永斗点点头。
“那么,你呢,你送银子出去,图个什么?”宋衮有些不理解眼前这个商人的思路了。
范永斗想了想,突然笑了起来:“我说我图个心安!不知道宋大人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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