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八月中旬的陇右,已经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热气的消退。
汉阳制造局的武器试验场里,阿梅站在一个三尺高的大架子前面。
她左看右看,还弯下腰去,仔细地看了看架子各个关节的契合程度。
周围还有十数个学生,人人都拿着纸笔,随时记下梅先生可能指出的缺陷。
阿梅检查完毕,点了点头:“可以,让人把弩装上吧。”
学生们听了,连忙放下纸笔,几个力大的学生把旁边不远处的一个巨弩抬了过来。
这个巨弩不但比军中所有的弩都要大,而且样式也是古怪。
弩臂足有五尺长,弩弓就更夸张了,长达一丈有余。
弩弦粗大,而且制作巨弩的人似乎还嫌力道不足,在弩上还多加了一根粗弦。
光是抬这个巨弩,就得要六个大力气的学生。
学生们把这个巨弩安放到架子上,同时加以固定。
然后又在架子的末尾装上一个绞盘,绞盘上缠着拉勾。
安装完毕,阿梅伸出手,有学生把一个本子递到她手上。
她翻开本子,上头记着的,这种巨弩的各个构件所用的材料、尺寸等。
对照着确认无误,阿梅这才吩咐道:“好,开始吧。”
学生们很快散开。
专门挑出来的数名军中力士,按学生的指点,开始转动绞盘。
拉勾渐渐地绷紧,拉动弓弦向后,然后弩身吱呀吱呀作响。
即便是空弦,光是听声音,也能感觉到这个床弩的巨大威力。
粗大的弓弦滑过扳机,以大力著称的军中力士,也要使出力气,才能继续把弦勾拉过来。
“快,快扣上去。”
阿梅被护得远远的,有学生指挥着人把弩弦挂到扳机上。
“把箭矢拿上来!”
一根长达四尺的粗大箭矢,或者应该被称为短枪被抬放到巨弩的箭槽里。
“先生,已经准备好了。”
阿梅点点头:“放吧。”
军中力士得了允许,拿着锤子狠狠地敲在牙机上。
只听得一声沉闷的“蓬”声响起,短枪便以一定角度向前飞去,迅若闪电,直直地击中前方三百步的城墙上。
城墙飞起一片尘土。
箭矢被反弹开来,砸落到地上,又弹了起来,直到重新落地,再次击起一片尘土。
阿梅皱起了眉头。
效果还是很不理想。
不能射穿城墙的巨弩都是辣鸡。
这是男君把巨弩的大致原理教给她的时候,对她所说的话。
她记得很牢。
所以她制造巨弩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射穿城墙。
“上二号。”
她果断地吩咐道。
二号弩比一号弩相比,乍一看上去,似乎是同一个模样。
但弓弦的型号和材料,甚至工艺都与一号有所不同。
二号弩的效果要好上一些,已经可以勉强把标枪射到城墙上。
很快有士卒上前,伸手稍稍向下一用力,标枪很是轻松地被掰了出来。
于是阿梅又在标明二号各种参数的纸页上画了一个叉。
学生们也是一阵叹气。
作为汉阳制造局的骨干或者未来骨干,他们自然是对眼前这种床弩有过了解的。
听说这种床弩是先秦就有。
只是东西太过于笨重,而且制作也太过复杂。
在军中使用不便等诸多原因,现在少有使用。
直到汉阳制造局受山长所托,要重新改进这种弩,所以梅先生才领着人,开始制作这种弩。
只是这种改进,并没有先人做过,大伙也只能是一点一点地摸索。
这两种型号的床弩与想像中的数据比起来,差得实在太远。
让阿梅这个天才女子也不由得有些烦躁。
巨弩的材料、制式、制作工艺,没有一个完整的构架。
男君所给的原理结构图,涉及的学问也很多,有些还是自己才刚刚涉及。
阿梅再一次生出无力感:自己的学问,似乎还是远远不够。
她翻了翻后面的纸张,虽然还有几个型号没有测试,但根据前面两个的实际测试结果,她已经可以推算出它们的大概威力。
她走回试验场的高台上坐下,挥了挥手,吩咐道:“剩下的你们来,做好记录。”
虽然已经猜出最后的结果,但这种事情急也急不来,只能一步一步来,让自己的学生们打些基础,积累经验。
第三台巨弩的测试结果和阿梅想像的差不多,依旧是远不足以达到要求。
学生们正准备第四台型号测试,试验场门口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试验场内,除了特许的情况,不能随意骑马,更别是在里头疾驰。
马蹄声引得不少人向声音来源看去。
“护羌校尉府急报!”
一个女骑士背上背着红令旗,声音急促,“梅夫人,请速回府!”
阿梅认出这是府上的女侍卫,她脸色一变,霍然起身,急步迎了上去:“君侯与夫人无恙否?”
不管府上出了什么事,男君与女君只要无事,那一切就好说。
女侍卫在马还没完全停下的时候,就矫健地翻身下马,显示出精湛的骑术。
她奔至阿梅面前,递上一块令牌。www.sxynkj.ċöm
然后凑到阿梅耳边,以只能让她听到的声音急促说了一句话。
“快,快,快备车驾!”
阿梅听了女侍卫的话,急忙大声吩咐。
很快有带刀女侍婢过来,护着阿梅向试验场门口急奔而去。
阿梅没有留下任何吩咐就急急离开,让学生们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怎么办?”
刚才听到“护羌校尉府急报”,任谁也会心生担忧。
因为护羌校尉府,在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山长。
山长,不会有什么事吧?
所有的学生心里都有些忐忑不安。
“隔壁的军营都没有什么动静,想来定不是什么紧急大事……”
有年长的师兄站出来,刚说了一句话。
只听得隔壁就突然响起了凄厉的笛哨声,穿透云霄。
而且还不止一个,而是此起彼伏。
这就说明,这是营内的所有士卒的集合。
果然,不一会儿,阵阵的呼喝声,报数声,甚至整齐轰然的队列声,清晰无比地传到这边来。
学生们都齐刷刷地看向站出来说话的师兄。
这位师兄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那啥,都收拾收拾,注意别把这些资料落下了。”
“特别是梅先生的那些书本,千万不能丢。”
有人听命去收拾阿梅留下的各种资料和书本。
这几本书封面上写着《立体几何》、《平面解析几何》、《物理》等让人看不懂的字样,被人小心翼翼地收好。
此时城内的护羌校尉府,早已经被带刀女侍婢防卫得严严实实。
因为冯君侯出征,带走了大部分亲卫部曲,外围兵力不足。
所以城外的军营里接到军令,挑选了一批南乡出身的士卒,入城守卫护羌校尉府。
护羌校尉府周围,划出了一片空白区,任何人不得无故靠近。
阿梅的车驾驰入府内,还没等马车停下,她就跳了下来,向着一个小院子跑去。
这几年的养尊处优,并没有让她失去往昔在南中时练就出来的活力。
专门收拾出来给关姬当作产房的小院周围,是护羌校尉府戒备最森严的地方。
张星忆正坐在院子里,目光直直地盯着房门紧闭的产房。
阿梅跑进小院里,没有来得及向她行礼,直接就跑到产房门口:“女君可还安好?”
里头传来了关姬的声音:“无事,还未到时辰。”
听到女君的声音安祥而稳定,阿梅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转过身,对着坐在那里的张星忆福了一福,“见过张小娘子。”
张星忆鼻子里“嗯”了一声,就当作是回应了。
她的眼睛,仍是盯着产房门口,也不知在想什么。
里头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
内容不外乎是女医工在安慰关姬的话语,以及关姬时不时的轻笑声,看起来她的心理准备很充分。
至少在女医工的开解下,关姬并没有太过紧张。
阿梅站在门口,听到里头的声音,在放下心来的同时,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汗水湿津津的。
她对着张星忆又行了一礼,又小跑出了院子,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沐浴了一番。
甚至连头发都打散了,细细洗过。
把身上都洗干净了,这才回到女君待产的小院。
这一次,产房里头已经传来了哼唧声。
然后就是女医工的鼓励声,还有不断吩咐拿什么东西之类的。
产房忽地被打开了,里头服侍的侍婢端着盆出来,不一会儿又端着热水进去。
女医工的声调越发地大了起来。
阿梅站在门边上,揪着自己的衣角,她感觉自己身上又开始出汗了。
女君嘶喊的声音越来越大,阿梅站在门边,只觉得耳朵有些嗡嗡作响。
张星忆猛地站起来,满脸焦虑地冲到产房门口。
阿梅下意识地就欲挡在门口。
还好张星忆并没有冲进去的打算。
她站在门口,凝神听了一下,然后又转身跺脚来回走动。
开始的时候她还只是紧紧地咬着下唇,可是随着里头关姬的声音越发地撕心裂腹,让张星忆的小脸也跟着发白。
她喃喃自语着,似乎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念叨着什么。
倒是阿梅在她经过身边时,偶尔能听到“千万没事”“杀千刀的”“人在哪里”之类的话。
现在这府里,除了关姬,就张星忆的权力最大。
调动护羌校尉府的兵马,清理府院周围的无关人员,是她利用关姬的权限自作主张。
那个杀千刀的,偏偏这个时候不在。
为了避嫌,她只好用这种方法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张星忆瞟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阿梅。
阿梅感觉到张星忆的目光,微微垂下头去,但守在门口的态度却是丝毫不让。
天色开始暗了下去。
院子里的人,注意力全在产房里,根本就没注意时间的流逝。
关姬的声音,却是已经由开始的嘹亮变得有些嘶哑起来。
她实是没有想到,生孩子比当年受伤还要痛苦。
“啊……”
“夫人用力!”
“啊,啊……”
产房里头,关姬的手紧紧地抠住床沿,额头上全是汗水。
女医工给她喂了一碗参汤,让她稍微恢复了些力气。
“阿郎!”关姬嘶喊了一声,“冯明文!”
张星忆听到里头的喊话,心头开始往下沉。
完了,阿姊的神志,莫不成已经开始迷糊了?
听说当年阿姊也是在最后关头的时候,开始喊皇帝姊夫。
秋日的蚊虫还挺多,小院里烧了驱蚊的草把。
粗大的蜡烛点了起来,把产房照得如同白昼。
看着里头晃动的人影,张星忆忍不住地踮着脚,趴到窗棂上,想要看清里头的情况。
“冯永!”
关姬又是一声大喊。
阿梅这个时候突然应了一声:“女君,男君给你传话了。”
“说!”
虎女大叫一声,撕心裂肺。
张星忆猛地看向阿梅。
从前方传过来的消息,都会经过自己。
她怎么不知道冯明文传了什么话给阿姊?
只听得阿梅开口就念道:“虎啸谷风起,龙跃景云浮。”
虎女一听,精神就是一振,然后用力大喊一声。
恰在这时,夜风吹过,让张星忆一个激灵。
这虎啸倒是挺应景……
阿梅缓缓地往下念:“同声好相应,同气自相求。”
这句也不错,颇有夫唱妇随的意思。
关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啊……”
“我情与子亲,譬如影追躯。食共并根穗,饮共连理杯。”
此乃夫妻同甘共苦之意。
关姬想起自己与那个挨千刀的同去汉中,白手共起南乡,嘴角竟是现出一丝回忆的甜笑。
然后眼泪都流出来了:“啊,啊……”
“衣共双丝绢,寝共无缝裯。居愿接膝坐,行愿携手趋。”
这两句一念出来,别说是关姬,就连张星忆的脸都红,吓得她差点忍不住捂脸逃走。
这等绵绵相缠的男女私事,怎么能这般说出来?
张星忆忍不住地在心里“呸”了一声:不要脸!
“子静我不动,子游我不留。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
句是好句,只是想起自己正在遭受这般巨痛,可是那挨千刀的却领兵出征。
关姬终于大怒,嘶声大骂:“骗子!”
然后她只觉得身下突然一轻,接生女医工抱起孩子,轻拍一下。
“哇!”
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响起。
这也行?
张星忆张大了嘴,呆呆地看向阿梅。
阿梅抹了抹额头的汗水。
“是个女公子……”
女医工的声音响起。
“女公子?”
张星忆听到这话,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阿姊腹中的孩儿,不知受到多少人的关注。
更不知有多少人千念万念,就希望冯家的第一胎是个男孩。
现在阿姊生出个女孩……事情似乎变得有意思了。
产房门被打开了,张星忆收拾了心情,正欲进门。
哪知里头突然又传来一声叫喊。
“快!快关门!”
“砰!”
张星忆一个不防,差点撞到门上。
“怎么回事?”
“还有一个,夫人,继续用力……”
听着里头手忙脚乱的声音,张星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啥?”
“诗呢?”
关虎女在里头突然大喊一声。
阿梅终于从呆愣里清醒过来,她张了张嘴,竟是一时间没想起刚才念到哪了。
还是张星忆反应快,快速地提醒了一声,“比目鱼!”
阿梅感激地看了一眼张星忆,连忙开口念道:“情至断金石,胶漆未为牢。”
张星忆听得酸溜溜的。
“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
“骗子!”
虎女又是一声大骂。
“哇!”
“是个小郎君。”
张星忆呆若木鸡,失声道:“这般邪……”
她只说了一个字,然后猛然顿住,又吃吃地说道,“这样也行?儿女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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