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庆三爷和虚云和尚从外头吃了宵夜回来,在藏经阁志远住的房间里,就见桌上一堆带脓血的药布,海山抱着志远,在屋子里转着圈子,像拍抚婴儿一样拍着志远,而志远,已经趴在海山的肩头,睡着了。
庆三爷见了,就向虚云笑道:“瞧见没,我就说了,瞎担心个啥,这犊子,雷声大雨点小,你还担心远子要被他打惨了,我估摸着,这犊子就没舍得打远子。”
跟着就轻声笑海山:“啧啧,我说杜大慈父,不用这么着吧?孩子都十一了,还这么抱着哄他睡?!你就不累?”
“谁说老子没抽他?屁股都肿了!”海山不忿的白了庆三爷一眼,然后继续抱着孩子颠上颠下,脸上带着怜爱和自豪:“至于这个,孩子今天挤脓没哭,这是给他的奖励!”
庆三爷倒是更关心海山:“孩子已经睡着了,还不快放下他,你也歇歇!我们给你捎回了二十个煎饺,快趁热吃,别只疼孩子不疼你自己!”
海山嘴角上翘,孩子找回来了,抱着孩子,让他感觉特别踏实,冲庆三爷玩笑的叫道:“老子乐意!谁要你管?是不是想绝交?!”
虚云和尚特意看了看海山的抱法,就见海山左手揽着孩子的屁股,右手扶着孩子的后脖窝轻轻拍着,孩子就很自然很舒服的趴在了他的肩上。
老和尚不禁感慨,人家到底是父子!他把志远搞到白云寺来,却连抱一抱他都没捞到,就因为孩子背上有疮,他不敢碰,不知怎么个抱法。
“海山!”虚云和尚道:“我听庆老三说了,你要带孩子进关找他祖师爷爷去,我和你一块去,路上多个人,多个照应。”
“啊?这不好吧”海山直皱眉:“估摸要住几个月呢,你是和尚,我师傅是道士,你去像啥话,去人家道观里弘扬佛法?再说了,先生才升了监寺,走开几个月,这才升的官,还不被人给撸了啊。”
“让你说着了,去道观弘扬佛法,不但这个监寺不会被撸,回来还有功呢!”开过玩笑,老和尚转而一本正经:“庆老三新酒厂要开张走不开,我跟着,好歹火车上有个人能帮你下站台买吃的、你上厕所的时候,也有人帮你看着孩子,远子有病,身上又有味,你总不能扔下他或抱着他到处跑吧。别废话,我去定了!”
海山一边抱着孩子颠上颠下,一边眉头皱得更紧,他知道虚云是好意,可带个和尚去道观,光是想想都脑壳疼。何况他一直不向人露底他的师傅是谁,他可没准备带着亲兄热弟们浩浩荡荡的去关内找他师傅,顶多也就和庆三爷或土豆一起进关,倒不是说虚云嘴巴不严,虚云当过大匪绺的军师,绝对是个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的人,只是现在直奉在开仗,土豆和庆三爷的枪法、功夫和体力都远胜虚云,真有事时,还是拳头硬的好。
“一边边去!”边上庆三爷知道海山为难,装作不满的瞟了虚云一眼:“去人家道观里弘扬佛法?就不怕人家把你这把老骨头给拆了?!我是有新酒厂要开张,可我说了我不去吗?怎么说这仗还没打完,山海关就是个坎,我是那种让兄弟独自去过坎的人?”
海山要的就是这一句,高兴之余也感慨,自己何幸,能有庆文秀这样生死与共的朋友;远儿何幸,从三江好一直到现在,能有虚云和尚对他真心的疼爱和守护。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海山他们回到了浑河堡,庆三爷的玻璃马车在家门前还没停稳,门里头就跑出来个赵一春,满面春风!
赵一春又是扶志远下车,又是和庆三爷、虚云和尚打招呼,对着海山,笑着解释自己在杜家的原因:“今天日头好,远子的铺盖,我给拿了在太阳底下晒着,好散散味,我另拿了一床新的被子过来,正在里头钉被面呢!”
几天前,因为志远趁着海山外出割肉准备招待关四他们,志远从家里跑了,为此,海山把正在厨房里忙活的赵一春和石头的娘好一顿埋怨,特别是赵一春,简直被海山给骂惨了,说她不长眼睛,窝囊废,一个孩子都看不住。
赵一春当时脸上挂不住,甩了锅勺回家了。
她人在厨房里忙了个冒烟起,孩子跑了怪她?她根本就没有过错!一时委曲得不可方物!
她赵一春现在可是有钱人了,浑河堡磨坊的老板娘,临近的差不多十个村屯,吃她家的豆腐豆干,雇佣着十几个工人,家里也使唤上了一个小丫头,有头有脸的,怎么架得住海山当众这么骂她。
赵一春开始也悬着心,后来知道志远在他爷爷的墓前被找到了,可就放心了,一心在家里等着海山来哄回她。
一连三天,海山压根就没在她家或磨坊出现过,赵一春坐不住了!
她大致知道,海山进了城一天,外出采药一天,后来志远又再次不见了,她的海山哥是真的忙,不是有意冷落她,可她还是坐不住!
磨坊是因为有海山,才如此的兴旺!
海山有一手做豆腐豆干的绝活,还不许她取巧,真材实料不说,她家的豆干还压得特别实,生意好起来后,海山还让她雇人用豆腐渣养了几十口猪,不仅废物得到了利用,还成了收入的大项,她家的工人,服的不是她这个老板娘,而是服顺天菩萨杜海山,很多人和她家磨坊做生意,也是冲着海山的名头来的。
海山找志远一年,在外头当游医,只求人缘找孩子,不志在赚钱,所以,来的钱只够他路上的花销,欠庆三爷的债还没还上,可就这么着,每当赵一春拿着大笔的钱给他,说是他在磨坊的干股的分红,他却不要!
钱硬塞给他,基本上被海山重新投资在磨坊的机器上,磨坊的雇工,谁家要是遭了难,海山也会慷慨相助,海山去年年末的干股分红,就被他全部散给了准备回家过年的雇工们。
赵一春很明白,离了海山,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没依没靠的小女人!
能有资本开得起磨坊的人可不只她赵一春一个,她就知道,已经有人眼红她家生意红火,也想开磨坊,请海山去当掌柜,说不动海山,还出动自家的大闺女,在海山面前搔首弄姿。
她不能再在家里等海山来给她赔不是,万一海山不来呢?
她要主动捍卫杜家未来女主人的地位!
想甩了老娘?哼!没那么容易!
所以今天一早,赵一春抱着床新被子,就上海山家来了。既然自己眼里只看得上海山,心里也只有海山,那就决不能坐以待毙,要主动出击!
虽然明明是自己受了委曲,也得自己先矮一头,没法子,这是个男尊女卑的世道,东北女人在老爷们面前,哪里有地位!
赵一春也是很聪明的女人,海山是一匹野马,想给他套上笼头可不容易,搞不好还会挨踢!想讨好海山,在海山身上下功夫那是舍近求远,对远子好,在远子身上下功夫,那才是真正的事半功倍,海山肯定会念她的好!
果然,海山下马车时,对着她,脸上那个和气!
海山感受到了赵一春的刻意逢迎,老实说,那天孩子找回来后,海山心里也后悔自己这么凶的骂人,毕竟这是曾经救过自己的女人,只是之后一直事忙,也没能到她家去一趟。
这会子,听赵一春说又是为志远晒铺盖,又是给志远钉新被子,好贤良的女人,给足了自己面子,得赶紧就坡下驴,和一春重归于好!
于是,海山边往屋里走,边吩咐:“一春,三哥和先生中午在咱家吃饭,你赶紧张罗张罗,搞几个下酒菜,去磨坊拿些刚出锅的豆腐拌辣子油,这个三哥喜欢;先生最爱咱家的豆干,多拿上些,备一包给先生带回寺里去吃!”
磨坊出的豆干,厚度均匀,不粗不糟,表面不毛,对角折而不断,质地细腻坚韧还弹牙,色泽均匀,已经出了名,被称为“顺天豆干”,用腊肉一炒,那个香!经常卖断货!
“好勒!”赵一春心花怒放,海山哥刚才说的是啥?咱家!这可是明明白白,把自己当自家人!
赵一春乐得嘴都合不拢,屁颠屁颠的就奔磨坊而去。
三天之后,海山和庆三爷、土豆,带着志远登上了南下的火车,进关去找海山的师傅给志远治病。
一个月后,庆三爷和土豆先回了奉天,带回的消息,说海山的师傅,对志远喜欢得不得了,每天志远都在要一个大药桶里泡药水,志远的背疮已经好多了,脸上也有了血色。
三个月后,海山带志远回到了浑河堡。
这天,天入黑了,海山急急的往家赶,这时已经是次年的初春了,天上漂着雪花。
因为远儿的病还需特别的照顾,所以杜家医馆仍然没有正式重新挂出牌子,但从关内回来后,海山也开始重新给人看病,毕竟孩子的病情已经稳定些了,而光大杜家医馆,是老杜头的心愿,是他这个做儿子的责任。
这天,是邻村有人得了急病,来求海山出诊,海山架不住央求出诊了,那病人的病很是棘手,处置完天都黑了。海山拒绝了病人家的留宿,病人家张罗要用爬梨送海山回家,可却要等牲口从别人家磨上拉回来,海山等不及,徒步往家赶。
这晚风不大,雪倒是不小,海山借着手里提灯微弱的灯光,辨识着风口路,尽量加快速度。
孩子昨天发了烧,虽然后来退了,不知今天是否有反复,而且他昨天才为远儿改配了新的丸药,不知孩子吃了有没什么不舒服,他担心药性太寒,赶着回家给孩子号脉,用汤药发散一下,不然孩子今晚只怕会咳嗽一晚,没觉好睡。
村口已经在望!
突然,村口树下,亮起了一盏灯!
那灯的高度,让海山心里一跳!
以前,多少个雨雪中他夜归的夜晚,他的远儿,提着灯,打着伞,在这村口迎候他,给他“送伞”!
那是很久前的事了,自孩子被古蝎子拐走后,再没在村口等过他夜归。
孩子重新回到他身边后,因砒石毒,身体极差不说,还秃头烂背浑身发臭,孩子因此不愿意见人,总躲在家里。从关外回来后,志远身体虽然有所恢复,可还是怕见人,来家的客人或病人,往往是等他们走后,志远才从屋子里走出来,收拾茶杯打扫卫生。
不管海山在不在家,只要有外人在,孩子躲在屋子里从来都不出来。
志远背后的疮已经基本收口了,但仍有些异味,而志远的头上,已经密密的重新长出头发,极细极软,像是婴儿的胎发,头不秃了,但样子还是怪,所以志远不肯见人,海山也不强他。www.sxynkj.ċöm
被古蝎子拐去的这一年,孩子吃了那么多的苦,经历了那么多和兄弟姐妹的生离死别,还亲手杀了好几个人,这真的不是一个孩子能轻易承受的。
心里的阴影,海山知道,不是说走出就能走出的,那得很大的勇气!强迫孩子见人、强迫孩子走出家门容易,可要孩子真正放下过去,得靠孩子自己克服恐惧和负罪感,正视自己的过去。
海山向那灯光奔去,他是多么想,那是他的远儿!
近了!提着灯,打着油纸伞,狗皮大帽子,羊皮袄,衣服虽厚实,但仍是俏生生的漂亮模样,不是远儿,还会是谁!sxynkj.ċöm
海山扑过去,激动的抱起孩子,脸贴在孩子脸上,眼泪就下来了:“你终于舍得出来了啊你!”
海山真心的感激上苍,虽然他差点就和他的远儿阴阳永隔,但上苍,最终还是把那个孝心聪明、漂亮勇敢的远儿,又还给了他!
志远也哽咽了:“天一黑就开始下雪了,我知道爹爹没带伞……”
海山迫不及待拍去孩子身上的雪花,然后把自己的老羊皮袄扯开,把孩子包进去,打着伞,一边向家走,一边唠叨:“你昨天还发烧来着,下这么大的雪,不好好在热炕上呆着,竟然跑来给我送伞,要冻着了怎么办?不懂事!一会到家,老子要抽你的屁股!三条帚!”
“我已经穿得很暖和了啊——”不知是不是病后海山对志远太宠溺了,小屁孩都敢抗辩了。
“放屁!小脸儿现在还冰凉!”
《白山**》第一部·绿林父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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