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入腊月,这天傍晚,街上一个穿着串绸面皮袍的中年男人,腋下夹个黑皮包,礼帽压得低低的,一手提着长衫皮袍的下摆,四下里警觉的张望了下,才快步走进了奉天城著名的高级菜馆“明湖春”。
“明湖春”有多著名?什么业内翘楚之类的那是废话,这么说好了,东北王张作霖家有大小厨房好几个,其中最要紧的,是供张作霖和他五姨太吃饭和宴客的小厨房,这小厨房就经常请明湖春的高级厨师去轮流掌勺,而这时已经是东北军空军司令的少帅**,则在明湖春有他固定的雅间。
这人进到他订好的雅间,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把围在脖子上挡了半边脸的围巾,慢慢的解下来。
这人叫李连山,是东北讲武堂现任教育长张厚琬的得力干将,兼任张厚琬的副手和辎术科科长。
李连山来此是为了请客,那请客为何要这么偷偷摸摸?
因为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向日本人出卖东北讲武堂的重要情报!
既是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何不找个偏僻的地方,还来这权贵云集之地?就不怕被人撞见认出?这李连山,难道是脑袋被门夹了吗?
堂堂讲武堂的学科科长,脑袋当然好使,怎么会被门夹了呢!
李连山长叹一口气,他是真正有苦说不出!
因为他今晚请的客人,是一句话就能让他身败名裂,甚至是小命不保的人。
那个人他得罪不起还算了,偏偏那人,还是个食不厌精的阔人,今晚之所以在这里碰面,就是因为那人跟他接头的跟班,说他家主子,也就觉得明湖春的菜还行,特别是那道贵妃金瓜翅,做得还不错,每回到明湖春,必点!
李连山不得已,只好和那跟班,将会面的地点约在明湖春,除了被人认出的风险,钱包也要大出血,明湖春这样的高级饭店,他平时可是正眼都不敢瞧一眼的。
李连山叫来跑堂,点了贵妃金瓜翅,并几个其它的菜,外加一个火锅。
李连山从来没在这么高级的菜馆吃过饭,光是那道贵妃金瓜翅,那价格就把他看得小心肝扑腾扑腾的跳,点这么一道菜,比剜了他的心头肉还要痛!
李连山虽然也是官面上的人,可却孤寒小气得很,他用来的撑门面的毛料裤子,因为害怕坐下时压出褶子,会有损衣料,都不敢坐下,在哪都站着,有看不惯他寒酸的人,因此还送了他一个的绰号——“李不坐”。
可再肉痛也得点!他今天请的客人,倒不是成心要他破费,是人家真的就是那档次!sxynkj.ċöm
他要请的人叫李熙,明面上是东北大学从北平请来的教授,民国时期,大学的教授薪资极高,而张作霖办的东北大学,教授的薪资更是全国数一数二的,一个月300大洋,相当于现在的月薪30万,薪资高得什么团长旅长都靠边站了,只有民国的部长级的人物,才能与之比肩,这还不算,这位教授,本身就出身望族,祖上做过封疆大吏,他本人留学过英法日本,倡导工业救国,在北平和上海广有产业,家里仆僮成群,还好美食,听说因在奉天的另一高级菜馆洞庭春,吃过一个厨师做的四绝菜,觉得好吃,就高薪把那厨师挖回自家去了,这李熙,还娶了个满清皇族的格格为妻,这要在以前,那可就是附马爷!
这些还不可怕,可怕的是李熙的另一重身份,他是日本满铁总裁的特别顾问!且听闻,他与日本外相并两次代理首相的内田康哉,不但是东京帝国大学的校友,还是私交极好的朋友,东北当局上下,怵啥,怵日本人,怵关东军,怵满铁,这李熙几乎全粘边,这么个能人,谁不怕?
而李连山,就是有把柄,在李熙手里!而李熙的身后,是满铁株式会社的调查课!
眼看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李连山紧张得额头上全是细汗,今天他带来的“货”只有对方要求的三分之一,都不知能不能过关!
雅间的门被人轻敲两下,然后就突然被推开了,李连山惊得站起,一个中年人走进雅间,穿着体面,却不是李熙。
李连山正自惊疑,那人关好门,凑前压低声音道:“李科长!别紧张!我是朱厚辉的朋友,厚辉叫我来和李科长说一声,会面地点已改,他在前面拐角那里备了车等李科长。”
朱厚辉,就是李熙的近身跟班,本次接头,就是由他安排的。
李连山出身寒门,能爬到今天的位置,也不是吃素的,虽然心跳如鼓,面子上还绷得住:“好的!谢谢告之!只是,这里,我已经点了菜……”
来人笑着一摆手:“李科长,你只管去,这里,就交给我了!”
李连山出了明湖春,向前走了一段路,果然就见拐角处,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边上,站着朱厚辉。
这朱厚辉他见过几次,时而鲜衣怒马,服饰豪奢;时而衣着朴素如普通的贩夫走卒;此时的朱厚辉,头戴火狐狸皮的四喜帽子,身穿绸面皮袍,围着大围巾,不温不火,像个家道厚实的普通商人。
不管朱厚辉打扮成什么样儿,李连山都知道这人他得罪不起,他不知道朱厚辉是李熙的仆丛还是幕友,只知此人能做到李熙的近身跟班,决不简单,这人若在戏文里,就是对关羽忠贞不二的周仓。
上了马车,朱厚辉就先给李连山赔不是:“李科长,真对你不住,这次见面,不应约在明湖春,是我的不是!我们东家,一听我说约了你在明湖春见面,就把我给臭骂了一顿,说我乱弹琴,明湖春出入的,不少是达官贵显,如今是号人物的,哪里少得了去讲武堂,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说我这是让李科长为难,是成心刁难!”
“哪里哪里。”李连山嘴里客气着,借着车厢前风灯的亮光捕捉着朱厚辉的表情,心里却骂道:“你妈了个巴子!你会不知道明湖春是啥地方?你他妈的可不就是故意的吗!”
朱厚辉不好意思的笑笑,坦白道:“我当时和你约地方时,还真是成心刁难!”
李连山心里一跳,朱厚辉如此直白,什么意思?他敏感的感觉到,今天只怕要受辱!
朱厚辉却没半点不友好的样子,反而是很认真的解释道:“李科长莫怪,实说吧,东家要和你见面,做小的当然要准备充分,这当中就有先查查你最近的动向,打听之下,知道李科长最近新得了个‘李不坐’的绰号,心下对你的小气有些不齿,才故意要搞你去明湖春,为的就是看看你点那道贵妃金瓜翅时的表情!”
李连山不作声,他知道,这时最好的,就是沉默,以不变应万变,瞧瞧这朱厚辉到底想出啥妖蛾子。
可朱厚辉却只是笑笑,什么都不再说了。
马车里突然就沉寂了下来。
过了半响,还是李连山先开了腔,不是他沉不住气,是他明白自己和别人地位并不对等,他要知好歹。
“厚辉兄,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朱厚辉笑笑:“我把你小气的各种笑话告诉东翁,东翁说我以偏概全,错看了你,说你的吝啬事出有因,是真正的孝子!后来我仔细打听过,才知令堂……”朱厚辉表情里充满歉意:“李科长,之前多有冒犯,实在对不住!”
李连山心如电转,在思忖李熙主仆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朱厚辉先是给自己难堪,现在又称赞自己是孝子,拉拢自己的意思明显,他不信朱厚辉这种李熙的头马,会真的那么情绪化,只打听到他小气就给他难堪。这是李熙主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在打一巴掌再揉三揉,要自己念李熙的好呢!
可李熙为刀俎自己为鱼肉,李熙反过来讨好自己,这说不通啊……
“厚辉兄言重了……”李连山一时也想不通,只能陪笑客套。壹趣妏敩
到了地方,朱厚辉陪李连山上了一处茶馆的二楼,在雅间里,李连山终于见到了李熙。
这是李连山第二次私下会见李熙,李熙一身得体的毛料西服,一副金边圆框眼镜,仪容整洁,斯文有礼,眼里既有热情,也有刚毅。
朱厚辉把李连山带到,给二李斟过一道茶,摆好茶食,就垂手退了出去。
“连山兄,这是君山银针,朋友昨天送我的,白毫如羽,芽身金黄发亮,还不错,来,品品看!”李熙面带微笑,语气亲切,简直让人如坐春风。
李连山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一杯茶,他于茶上从来不讲究,喝的是很便宜的茶叶,眼前这茶香气清,汤黄澄高,茶叶竟然支支如剑,在水里是直竖的,他见都没见过。
端起小饮一口,连连称好,心中却是更加戒备,以前李熙称他为“李科长”,今天叫他“连山兄”,亲切了许多,这李熙,想干嘛?
“东西带来了吗?”李熙终于进入主题。
“带来了。”李连山赶紧从随身的黑皮包里,拿出一小叠文件,双手呈给李熙。
李熙很礼貌的双手接过,然后将文件一份份的浏览了下。
李连山心跳加快,这文件的数量明显不足,他不知李熙会如何发落自己。
可是,李熙没有说话!
一会,李熙浏览完,向李连山道:“嗯,不错,辛苦了。”然后向门外轻叫了一声:“厚辉!”
李连山心里那个扑腾啊,这是自己过关了?真是老天保佑!以前就是这么着,李熙看完,会交给朱厚辉,朱厚辉拿走文件约摸抽一支烟的功夫,就会把文件又原封给他送回来,李连山估计那是姓朱的把文件,拿出去什么地方给文件拍照去了。
朱厚辉进来,李熙把文件递给他,朱厚辉接过,正准备转身出门,忽然觉得不对,走回桌边,看着李连山,眼神里有点疑惑:“李科长,这,不对吧。”
朱厚辉飞快的把手里文件的份数数了一遍,再看向李连山时,眼神有点冷:“怎么只有十份,上次是三十份,这一次,我没和你说能少吧。”
李连山心里咯噔一下,慌得连忙站起,虽然说词是一早就想好的,可还是有点结结巴巴:“这……这是……是今年考讲武堂新生里前……前十名的学生档案,今年老张说……说事忙,看不了那么多,只叫我调前十名的档,所以……”
李熙摆了摆手,不让李连山说下去,然后瞪了朱厚辉一眼:“拿了东西还不快去!”
赶走了朱厚辉,李熙一边示意李连山坐下,一边紧盯着李连山,慢慢的道:“不是张厚琬事多事忙,只看前十名的档案,是连山兄,位卑未敢忘忧国,不愿意让外人掌握得太多吧。”
才坐下的李连山,听了吓得腾的一声,就重新站了起来,惊恐的看着李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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