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云朵披上了金辉,宛如鲜艳夺目的彩缎,装饰着红蓝色的天空。
长春汇华银行门前,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边上,一个长衫礼帽富商打扮的长者,柱着文明棍,向着马路的尽头,翘首以望。
这人是李熙的好朋友、东北著名的官员和实业家、前东北总商会会长、沈海铁路公司总办、东三省盐运使张惠霖。
九一八”事变后,张惠霖因不愿为日本人做事,辞去了一切职务,拒绝了日本人要他出仕的邀请,隐居于大连市郊外的黑石礁屯。
张惠霖这次到长春,是其子张其先的汇华银行在长春设立分行,张惠霖在汇华银行拥有股份,这次到长春,是和儿子一起来视察分行的开办情况。这边的事儿已经办完,父子两人即将去火车站,离开长春。
张惠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不禁埋怨:“这李弘远(李熙字弘远),说来送我,却到这钟点了,还不见人……”
边上陪着张惠霖的,是前东北总商会的钟干事,他现在是张惠霖的亲随,他眼神好,指着马路尽头:“来了!来了!是李部长的汽车!”
李熙下了车,丢一个眼色给和他同车而来的朱厚辉,让他在边上警戒,然后走近张惠霖,拱手赔笑道:“惠霖兄,有事来迟了,还请见谅!”
“妈了个巴子!来给我送行,你能不能不穿这身子狗皮!”张惠霖低声骂道,一脸的嫌弃,冲李熙直翻白眼,不是怨老哥们来晚了,而是怨李熙穿着公服——“协和服”。
张惠霖时年54岁,正是年富力强干事业的年纪,为了不当汉奸,毅然放弃高官厚禄,隐居乡间,气节这东西,他看得比性命还重,若让人看到他和一个头顶协和帽,身穿褶子服的敌伪要员在一起,那是丢他的人!
李熙涵养再好,也被呛得红了红脸皮,对方要不是张惠霖,敢在他面前又是巴子又是屌的,他一定要他的好看!
可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李熙把那点不快,囫囵吞到了肚子里。
“这不是赶时间吗,我是从一个招待会上直接赶过来的,这都已经来晚了,哪有时间回去换衣服啊!”
李熙说着,左右看看,这条马路新开,又是傍晚时分,行人稀少,李熙再走前一步,凑到张惠霖的身前,小声问:“那‘货’,下午可按计划上路了?”
张惠霖立马回复了正形,往李熙跟着凑了凑,也小声道:“上路了!我们给他在木箱上打了小气孔,外头铁皮包角,结实着呢!混在东兴织染公司的货里,卡车又有你给的通行证,司机是自己人,放心吧!”
“要惠霖兄冒此巨险,弘远汗颜。”李熙拱了拱手:“梅子瑜离开长春,我还能略尽薄力,助他翻过长城入关,可就全仰仗惠霖兄了。”
张惠霖点头:“放心吧!我一定不负所托!”
李熙所说的“货”,就是梅子瑜。梅子瑜如果再落在日本人手里,对于志远、对于李家,都是一种危险,要解除这种危险,要么将梅子瑜灭口,要么救人救彻,把梅子瑜送入关去,离开“满洲国”的管辖范围。
李熙选择了后者。
日本人的情报机关,通过满铁,对于铁路的控制,在“九一八”事变前,就已经很严密,乘客的动态情况一直掌握得很好,何况现在满洲国已经立国,火车上和火车站都有宪兵和特务,梅子瑜这种要犯,坐火车的话,失风的可能性极高,东北入关唯一的出口山海关,是出名的鬼门关,搜查极严,梅子瑜要入关,只能想法走别的渠道,而凭张惠霖与老张家的渊源,必和活动在长城边上的抗日武装有联系,所以李熙托张惠霖找渠道,送梅子瑜翻越长城入关。
张惠霖的脸色,比之前和缓了好些:“弘远,临封箱前,梅子瑜要我给你还有善德带一句话,谢你们父子二人的救命之恩。”
张惠霖说着,脸上有了敬佩之色:“老弟啊,我以为你当了高官,说是追求曲线救国的理想、要在东北大兴民族工业,改善民生,实则完全投日本人怀里去了,没想到你还有如此肝胆,这梅子瑜你都敢救,”张惠霖说着不但拱手,还深深一揖:“惠霖佩服!”
老朋友如此前倨后恭,李熙心里有点小得意,但脸上却无半点得意之色,忙伸手虚扶一扶,淡然道:“惠霖兄言重了,我们都是炎黄子孙,和日本人比起来,梅子瑜是和我们血缘更近的同胞!”
“说得好!”张惠霖深以为然,击节叹赏。
边上的朱厚辉,闻言偷偷看了他的主子一眼,“我们都是炎黄子孙,和日本人比起来,梅子瑜是和我们血缘更近的同胞。”,这不是东翁问哥儿为什么去救梅子瑜时,哥儿的回答吗?
别看东翁扇了哥儿一巴掌,还把哥儿骂了个狗血淋头,可哥儿说的话,东翁竟然入了心,还在这会子冠冕堂皇的说了出来,朱厚辉不禁失笑。www.sxynkj.ċöm
李熙一脸真诚:“惠临兄,你现在是无官一身轻,兄弟我佩服你拿得起放得下,对你能优游林下,也是是真心羡慕,”跟着就皱眉:“只是你隐居了,嫂子做的红豆酥和莲子酥,难得吃到了,殊为可惜!”
张惠霖笑了:“你个老饕!这嘴刁的毛病,怕是这辈子改不了了!”然后指指李熙身上的官服:“你啥时甩了这身狗皮、不当这官了,我在大连黑石礁屯张家花园随时恭候你的大驾,红豆酥和莲子酥管饱!”
李熙深深看张惠霖一眼:“官总得有人做,这狗皮子总得有人穿,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一个关注民生、为同胞尽量争取利益的人当官,总比一个只知出卖同胞利益向上爬的人当官要好吧?”
张惠霖看着李熙,良久,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一直和日本人走得很近,但你的理想,是工业救国,我不会忘记我们一起为中国人、为民族工业争取利权的那些日子,人各有志,你既然选了现在这条路,我只能说,请一定好自为之,别忘记了你是一个炎黄子孙。”
李熙点头,微笑,然后,像是认真又像是开玩笑:“惠霖兄,听说你在黑石礁屯的宅子带个很大的花园,如果哪天我辞官归隐,卖半个花园给我盖房子,我们比邻而居如何?”
“好!”
“一言为定!”
正说着,张惠霖的儿子张为先从银行里出来,这是汇华银行的董事长,东北金融业的知名人士,李熙过去和他打招呼。
见李熙和自己儿子聊上了,张惠霖对朱厚辉招了招手。
朱厚辉忙凑了上去。
张惠霖小声问朱厚辉:“善德怎么样了?我听你们家东翁说,他把善德给打惨了,人还关起来了。”
朱厚辉瞄了正在和张为先聊天的主子一眼,然后对着张惠霖挤眉弄眼的笑笑:“他说的,您也信啊?”
“你们东翁,‘一生儿女债,半世老婆奴’,最紧张家里的人,他把善德当儿子看,这一回,篓子捅得可不小,性命交关,他不炸毛才怪!到底怎么样?我想着,一会子劝劝弘远,善德是个好孩子。”壹趣妏敩
“不用!”朱厚辉又看李熙一眼,然后附在张惠霖耳边轻声道:“东翁通共就扇了哥儿一巴掌,过后还心疼得要死,哥儿生病发烧了两天,东翁就守了两晚,没睡过囫囵觉,您没见他这会子,眼圈子还是黑的吗!”
“一物治一物,呵呵,活该!”张惠霖脸上,是幸灾乐祸的笑容。
送别了张惠霖,朱厚辉开车送李熙回家。
“这事总算搞完了。”朱厚辉握着方向盘,边开车,边长出一口气,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回头看李熙一眼,李熙满脸疲惫。
“东翁,下了帘子在后座睡一会吧,您脸色不大好……”朱厚辉关切的道。
李熙没有吱声,是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朱厚辉看着心疼:“今晚东翁一定要好好睡一觉,还要挨两天才到公休日呢。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不把梅子瑜灭口,反而要送他出关,不但风险大,还把咱给累惨了。”
李熙轻斥一声:“你懂什么!”
然后说出理由:“梅子瑜我细看了他所有档案,分析了他所有的作案手法,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人不但是国民党党员,而且很可能是个受过训的特工,是有背景的!日本人若只精心经营东北,或者还有可为,若人心不足蛇吞象,还想往关里打,这江山坐不坐得稳,那就不好说了。时局变化无常,在国民政府那里挂上个号,将来如果再次变天,我们仍有政治资本,就算不变天,只要梅子瑜入了关,和‘那边’通了气,又有张惠霖的佐证,那么,至少‘那边’的暗杀和锄奸,搞不到我头上了。虽然累,虽然有风险,还是值得的。”
过了一会,李熙看着窗外,又幽幽的道:“从来脚踩两条船,是最容易掉水里的,就是因为风险大,我才想了又想,生怕有哪个细节会出错。我不杀梅子瑜,不是妇人之仁,不是下不去这手,是不想下……善德说得对,都是炎黄子孙,和日本人比起来,梅子瑜是和我们血缘更近的同胞!”
朱厚辉听了,多少有些惊讶,回头看了李熙一眼,然后目视着前方,左手把牢方向盘,右手后移到右耳边上,为他的东翁,坚定的做了个赞扬的手势——竖起了他的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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