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青扶与他稍稍颔首算作打了招呼。
陆行愣神过后,眼中闪过几分惊喜。
“你……你怎么过来了。”
“今日兰姨递了帖子,我便过来看看。”
她依旧叫着陆夫人兰姨,某一瞬间,总让陆行以为这是她还做青相的时候,她用与当时如出一辙的模样站在他面前,疏离冷淡地说话。
可如今又与当时不一样。
陆行恍惚了片刻,目光触及她头上的珠翠,又回过神。
只神色明显看的要比刚入府的时候要高兴些。
陆夫人下去张罗着午膳,这偌大的前厅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屋内一时安静,晏青扶是少话的人,陆行倒也习惯,随意找了个话与她聊着。
“最近我在朝中也不曾见过沈世子,倒不知当时江岸城的事情……处理的如何?”
陆行自然仍不知道背后的人是皇帝,还以为他们如同当时一样,要去江岸城查城主。
晏青扶目光扫了一眼屋内,也未隐瞒陆行。
“江岸城之事主使另有他人。”
“他人?你们这么快就查清了吗?”
陆行稍有惊讶,随即问。
“嗯,当时……”
她一句话匆匆未说完,门边传来一阵脚步声,顿时晏青扶就止住了话。
陆行亦正了神色回头看去。
是陆府的丫鬟来叫着两人去用午膳。
几人便一同在凉亭里用过午膳,二人寻了个安静的地方又说起此事。
“前些天皇宫有封折子,是要拿你禁卫军统领一职,换去刑部理事,这你可知道?”
陆行眼中神色凝了凝,点头。
“知道。”
此事后来亦从八王府递了信出来给他,何况陆府百年世家,对朝中风向最为敏感,他当然知道,这位新帝,不甚喜欢陆家,甚至是讨厌。
“或者说他讨厌的不是你陆家的权,而是陆家的权不能为他所用。”
晏青扶看透他心中所想,轻声点明了扼要。
陆行稍稍沉默下来。
陆家祖祖辈辈都在大昭做官,亦出过不少丞相,虽然如他这般年轻的丞相少有,可陆家手中权势一向不少。
虽为帝王忌讳是常有的事,可陆家本本分分,一心为着大昭,为大昭的帝王。
如今局势明下,朝中大权与上京城真正的掌权者从不是龙椅上坐的那位帝王,帝王年轻难堪大任,若要真正掌权理事还需一段时日,陆家此时听的就必不是容瑾的话。
哪知因此,会惹了帝王不喜。
陆行稍稍拢了衣袖,将心头的想法压下,又说。
“此事虽后来被容祁压了下去,但你想说,皇上存了这个心思,日后也必然会对陆家下手。”
晏青扶与陆行说话向来不用废话,能坐上丞相位置的人都不是简单角色,何况他自小生在陆家,对朝中政事耳濡目染,比旁人更通透。
是以她稍稍颔首,此话略一点出,算作给陆家的提醒。
“那你们……打算如何做?”
陆行若有所思地问她。
他不傻,相反,他清楚晏青扶既然肯与他说这些,就证明如今皇帝已并非全然在王府掌控之中了。
换言之,年轻的帝王,已在背地里偷偷发展了自己的势力,欲要和王府抗衡了。
不然这封折子,就不会递到容祁桌案上。
晏青扶也不会今天和他隐晦地说起这些。
她摩挲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子,思忖着说。
“江岸城背后主使,是今上。”
短短一句话传递出的信息却足够让人震惊,陆行几乎是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可偏头看去,晏青扶静静地坐在那,神色平静。
新帝容许,甚至撺掇惠安公主夺位?
这是听了就觉得荒谬的一件事。
陆行下意识地觉得此话有假,甚至难得露出了惊讶的表情。sxynkj.ċöm
“长孙府和江家,如今也听命于皇帝。”
她仿若不觉陆行讶然的表情,继续说道。
“他为何……”
陆行尤为疑惑容瑾背地里的这些动作,可话说到一半,他又沉默下来。
能是为何,无非权之一字才能让人铤而走险。
他才几日不曾关注这些,朝中竟然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平和的表面之下撕开是暗流涌动,能平稳坐在一个位置上稳如泰山的人,又怎会全然依靠他人?
“如今西域虞为仍在大昭,遍寻找不到踪迹,若说当时是皇上撺掇帮扶惠安公主,那与西域联系的人……”
“也是他。”
晏青扶颔首承认他的猜测。
“简直荒谬。”
陆行眉眼处掠过几分几不可见的怒意。
大昭与西域势如水火,可容瑾作为皇帝,为了一己之私,竟然和西域勾结。
如此之人怎堪大任。
“如今皇上已隐约有了动作,我今日说这些,是想让你多个准备。”
莫要轻易让陆府挨了皇帝的算计。
陆行自然明白她话中未尽之意,冷静下来之后问。
“那你们呢,打算下一步如何?”
如此想着,陆行竟忍不住苦笑一声。
曾几何时,他提及晏青扶时已总下意识地带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陪在她身侧,筹谋算计与行事都在一处,但这个人却不是他。
绕在衣袖的手稍稍晃动了一下,他听见晏青扶说。
“还未下决定。”
此时贸然行事必定是不妥的,他们还不清楚皇帝手中有没有其他底牌,得试探清楚之后再有动作。
陆行颔首,只说。
“若有什么需要我的,只管传信去相府。”
晏青扶自是点头。
“不过在书房里,还放着之前皇上要我查过的一份名单,你不妨带回去,兴许有用处。”
当时皇帝递给他一份朝廷官员的名单让他一一查过,他依稀记得里面便有长孙家和江家。
既然晏青扶说这两家如今都已经为皇帝所用,那么陆行猜想剩下的人里,多半也有皇帝的人。
他三言两语解释罢,晏青扶点头应声。
“也好。”
“只是名单在相府的书房,是我改日着人送去,还是你今日跟我去一趟相府?”
既然来了,少折腾一趟自然是好的,晏青扶没多犹豫,便说。
“我去相府。”
晏青扶辞别了陆夫人,顺着长街与陆行一路到了相府。
她已有半年多没来过陆相府,此时一见竟觉得有些陌生,跟在陆行身后慢慢走着。
越过廊前,她目光一掠,看见堂下种着的花草……
她记得之前相府并未种过照水梅。
晏青扶以为自己记忆出了差错,便开口问陆行。
“相府之前……也种过梅树吗?”
陆行步子顿住,顺着她的视线看到院中的照水梅。
继而摇头。
“没有。”
他稍稍沉默片刻,说。
“是后来……觉得好看。”
也是后来青相府没了人,他某次去那里,想起她从前种在后院的那些梅树。
尽然种的不多,但能种在后院里,想必也是极喜欢的。
他鬼使神差一般,从别处也移了几棵种过来。
生怕晏青扶再问下去他不知道如何回话,陆行别扭地转移话题。
“书房到了。”
二人一同走进去,陆行顺着桌案翻找着东西,可找了近半刻钟的时候,也没找到那份名单。
他蹙眉回想了片刻,朝晏青扶说。
“也许是在另一个书房里,你且在这等一等。”
晏青扶点头,陆行大步走了出去。
桌案上被他翻找的凌乱,晏青扶无所事事地顺着窗棂往外看,九月的风太大,顺着吹进来将桌案上的纸张卷的飞起。
晏青扶走过去将窗子关上,回头一看,桌案前被风卷起了一纸信封。
信封未放好,里面那封信隐约露出来,她没有窥探旁人东西的喜好,折了信刚要放回去,目光一掠,在信的背后看到了两个字。
青扶。
她?
晏青扶眉眼一怔,心中像是有什么感应一般,折开了手中的东西。
是一封信。
是陆行写给,“去世”的她的信。
“青扶,今日京城下了一场雪。
春三月的日子下雪,在上京一向罕见,可今日是你离开的第三个月。
我看着这场雪,想起你当时被先太子算计,一个人留在京城去世的那一日,是不是也这样大的一场雪。
真是对不住,在你曾最无助,可能唯一也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我却没在上京。
细想想,从你初登相位,到如今两年,我们同台共事,相处却寥寥无几。
于你看来,兴许我只是和旁人都没什么差别的同僚,可对我来说,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每次在相府论及的公事,其实都是我百般心思想与你多呆些时候。
还有阿娘,她亦很喜欢你,总热情地扯着你去陆府,每每我回去,也总向我过问你。
我对她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这喜欢不能轻易说出口,但若是可能,兴许她过了两年,会有个和儿子一样在朝中理事,聪明厉害的儿媳。
只是儿子比不得她厉害,还盼着她以后别为了这个人嫌弃儿子。
但太遗憾了,这些话告知她还不过两个月,便再没有了实现的可能。
回来之后,我总想着你那时疼不疼,没有人陪在身边会不会也很孤寂,我想若是可能,也许当时,我宁愿替你饮下那杯毒酒的人是我,或者百里扬鞭回了京城,替你先将太子杀了。
今日京城的雪很大,我又去了郊外看你。
春三月的雪还凉,墓碑前我替你扫过,也开始想你在那边,会不会也很冷。
或者已经投胎转世,换了新的人生吧。
做丞相太苦太累,虽你做的很好,但我仍在佛前求过,盼你来世投个寻常人家,得庇佑安安稳稳。”
云台寺高,石阶冷硬,但向来不信神佛不可一世的陆丞相,曾在寒雪覆满白的春三月,悄无声息地跪过满殿神佛。
她此一世未免太苦,愿来世许她富贵寻常人家,折我半世命数,庇她安稳。
信在此时戛然而止,她怔怔地看过,透着沉稳有力的字迹,仿佛窥见当时写信之人的认真。
落款的最后一句,是被写过又划掉六个字,浓重的黑墨沾染了最后那点地方,便窥不见是什么话。
时间落在今年春三月,她转世回来的那一日,他曾在陆府的屋内,着墨一点点写过这封,原本再不会被人看到的信。m.sxynkj.ċöm
身后极轻的脚步声临近,她没顾心头的复杂,下意识将信复了原位放回去。
陆行转角踏进屋内的刹那,见她神色如常地站在桌案边,用和以往一模一样的语气出声。
“找到了吗?”
陆行目光掠过桌案,似乎觉得有哪不对劲。
可桌案走前就被他翻的凌乱,此时也看不出什么。
他挥掉心头的想法,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当时应当是他查过,顺手放在了另一个书房。
晏青扶接了过去,听见他说。
“信上的人都是皇上让我查过的,你回去可仔细看看,再让容祁想一想,这其中可有人有什么怪异之处。”
晏青扶点头,又道。
“有劳。”
陆行哑然失笑。
“何须客气,好歹你我也算同朝共事,就算只为大昭,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帝王心思太狠,刚愎自用又与外敌勾结,不管如何聪明,都不适合做皇帝了。
陆府就算只为大昭,也该寻个更好的人做皇帝。
这句话说完,屋内一时又安静下来。
晏青扶捏了手中的书信,敛下眼说。
“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陆行眼神一黯,但很快也点头说。
“好。”
他目光触及凌乱桌案上,支在桌沿露出的一点信角,眼神一顿,稍稍往前走了两步将信封推进去。
晏青扶只恍若不觉他的动作,抬步走出书房。
陆行跟在身后很快出来。
“我送送你。”
说是送,其实也就是跟着到了大门外,早有马车侯着,陆行看着她坐上去,马车从门口离开,往长街另一边去。
他站在门边看了许久,直到那点黑影渐渐消失不见,才转头回了书房。
书房里从来没有下人收拾,一向是他亲力亲为。
陆行将凌乱的桌面收拾罢,看向被他放在桌边的那封信。
原本是压在砚台下的,他翻找东西时竟顺手拿了出来。
鬼使神差般,他将信封拆开,又将那张薄薄的纸拿出来。
上面的字已是午夜梦回他反复看过无数遍的,如今眉眼认真地又看过,他忽然合了信,引过一旁的烛台,明黄的火光跳跃,静静地将东西燃尽。
如今这东西于他,已是再无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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