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沙慈与柏舟在昼镫司门口分别。
她直接翘了班,去门口的茶楼吃了两份点心,喝了半壶茶水。
而柏舟则早早的拿着赏钱,去玩斗鸽子去。
最后一块儿点心塞进嘴里,赫沙慈站起身时猛地捂住嘴,险些吐了出来。
她起身慢悠悠踱着步子回去,脸色阴沉的像是风雨欲来的天。
随即,她在距离小贺府只有两条街之隔的桥头,被一个女人拦下。
绿江横过京城,其上架桥,桥头两侧郁郁葱葱的载着柳树。
每逢历春,赫沙慈打从这儿过,都得被柳絮呛出好几个喷嚏。
她一度想搬到桥北边儿去,离昼镫司近,来回方便,不必早晨披星,晚上戴月的。
然而昼镫司附近的地价,压根不是她现在能够支付得起的。
一个小贺府已经叫她有些左支右绌了,看上去,她好像比同僚光鲜些,其实赫沙慈兜里压没剩下几个钱。
光是买桥南头那片儿的地,她掏空了钱袋子,还借了贷。
后头立府,赫沙氏倒是出了钱,这才不至于让赫沙慈睡地皮上。
尤其自上月起,赫沙慈为了支付柏舟等属下的赏钱,将府里的厨子辞了。
在府里,如今是碧春下厨,虽说味道乏善可陈但好歹是热乎的,还便宜。
赫沙慈去茶楼吃,一顿要吃掉三天的饭钱。
还一时付不出来,只能挂着账待月底发了饷,一并勾销。
赫沙慈吞下去的那点儿茶水,在肚子里翻天覆地的转。
她冷冷的看着拦下自己的女人,皮笑肉不笑,道:“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
“早知道你会找到家这边,我便不去茶楼,给你来联系我的机会了。”
赫沙慈有些不耐烦道:“浪费钱。”
拦下她的女人,高个子,容长脸儿,有点点雀斑。
赫沙慈记得她也是昼镫司内的官员。也是个芝麻大的小官吏罢了。
赫沙慈都能像起来,这个女人叫林玟。
“赫沙慈。”她望过来,攥了攥手,然后向她摊开:“你今日悄悄去小汾村,是为了找这个吧?”
赫沙慈的目光落下去,只见她手中的,是一节灰白色的骨哨。
很短的一节,工艺非常粗糙,平常就挂在赫沙慈脖子上,藏在衣服里。
“小汾村里九副碗筷,八具尸体。”
林玟道:“第九个人是你。你杀了他们,然后在酒席上丢失了这枚骨笛。”
赫沙慈伸手去拿,林玟便猛地缩回手,盯着她。
“案发之后,接到通知前往现场的,是我。发现这个骨笛的,也是我。”
赫沙慈漫不经心的,向四周看了看,要下雨了,今日是大礼的鬼节,街上没有什么人。
她接口道:“发现后不上报,私自留下证据的,也是你。”
赫沙慈笑了:“你是我的同伙么?”
“不。”林玟道:“我发现这个骨笛的时候,其实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你。”
“哦?”
林玟沉默了片刻,道:“我是先发现库内调动有问题。”
“有人伪造了印章,用一份假的调度牒,替换了真的。”
“虽然这份调度牒上,只有时间的错误。”
“但正是因为这一点儿的错误,让你在不改变库存量记录的情况下,偷运出去八盏美人灯。还不能被人发现。”
林玟道:“我的职责与你不同,我像衙门里的衙役,有疑案,我要第一个去探查情况。”
“而你,永远在后方,负责整理我们带回来的消息。”
“所以,你在犯案之后,能够利用自己的职位,对我们提交上去的内容进行检查。”
“一旦发现与你不利的地方,便删掉修改,对不对?”
赫沙慈歪了歪脑袋,微笑着,并未作出任何回应。
“其实本来从这个案子的表面来看,最应当被怀疑的,是押解官那帮人。”
“可惜,”林玟的表情中露出一丝骄傲:“我在案发之前,提前发现了调度牒有问题。”
“押解官碰不到调度牒,假若只凭他们,一旦美人灯失窃,仓库查验时数量无法对应,便会立即露馅。”
“故而我在现场发现骨笛时,留了一个心眼儿。”
“我没有将它上报,选择了隐瞒。然后,我发现赫沙慈你,对这个案子突然很有兴致。”
“你反复要求查看卷宗,并且不断提出各种质疑。”
“好像你知道,现场一定遗留了什么似的。”
林玟笃定道:“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是你。”
“直到今日,我观察到你无故离开昼镫司,便尾随了你一段路。看见你进入了小汾村。”
林玟以一种尘埃落定的语气道:“好了,现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她定定的望着赫沙慈,全身紧绷,等待着从她脸上,瞧见慌张,恼怒,空白等等情绪。
林玟在桥头等赫沙慈的时候,脑子里将这段对话演示了无数遍。
她确信,自己有把握在赫沙慈说出任何一句辩解时,都能彻底反驳,直到击垮赫沙慈的内心。
纂改昼镫司调度牒,偷窃美人灯,杀害八人。
无论是哪一条,都够她去吃牢饭吃到死了。
并且这还是最轻的刑罚,到偷窃美人灯这一步,赫沙慈一旦被发现,下场只有死。
她也调查过了,赫沙慈身手想当一般,不是林玟的对手。
赫沙慈年幼的时候生过大病。
她的脸色总雪白,天稍冷一些,便一丝血色都无。
林玟看着她的脸,便会不停想到,这是一个从雪原出来的孩子。
她去年进入昼镫司,到如今才一十七岁。
也算一十八,因为再过一个半月,便是她的成人礼。
昼镫司内早早的传,赫沙慈因为与父亲闹翻了,赫沙氏不会给她办这个礼。
假若赫沙慈到时候要过,他们这些同僚,去还是不去呢?
有些人因着出身不愿意去,虽说他们自己对此没意见,但族中老人,都是与赫沙氏交好的。
他们不敢去。
林玟从来没犹豫过这一点,她自己也有一个女儿。
她女儿只是一次生辰没过好,都要气得哭一整个晚上呢。
没客人的成人礼,要冷清成什么样子?可怜成什么样子?
若是赫沙慈请,她就去。
……如果她没犯下这些事情的话。
大抵是因为缺钱吧。林玟猜想,美人灯一盏千金,而赫沙慈的窘境,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sxynkj.ċöm
她到时候,有没有钱去办这个礼,都很难说。
不管再怎么聪明,她因为年龄的限制,都聪明的有限。
然而赫沙慈只在被她拦下的时候,意外了一瞬间。
她阴沉的表情,反倒因为林玟的话语,而逐渐显得冰雪消融。
“这个啊,”赫沙慈笑了起来,她挠了挠头,几乎有些不好意思:“没办法啊,第一次嘛,总归是避免不了紧张的。”
“谁让他们倒下去的时候,还想跟我拼命呢?”
“我太紧张啦,骨笛被扯掉了,当天晚上回去才发现呢。”
“累得我气喘吁吁呢。”
赫沙慈道:“所以,你是想听我说这些吗?”
林玟愣住了。
“还是想听我求饶呢?”
“啊,”赫沙慈道:“可是想一想,你本来便负责调查此案,若是想听我痛哭流涕,直接将骨笛上交,听我去牢里哭,不是更好么?”
赫沙慈反守为攻,抱起双臂问:“还是说,其实你并不是来质问我,指证我。”
“……而是威胁?”
赫沙慈直截了当的问:“你想要多少钱?”
“那批美人灯已经出手了,款子下月到账。我与他们三七分成,我三。”
“你瞧瞧,我这买卖做的多亏。所以啊,你想要,但我给不了多少。”
赫沙慈此时像个无赖地痞,笑吟吟的,眼里却一片森寒。
“我是顶着杀头的风险,去弄这笔钱。你若是要得太多了,等于我白干。”
“倒不如全捅出来,咱们一块儿完蛋!”
赫沙慈是发了狠,她不愿意被人拿捏,若是因此被缠上,那就麻烦了。
能拿这个东西要挟一次,就能要挟第二次,赫沙慈干脆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将话明明白白说清楚。
林玟有家室,有女儿,她自然要给自己留退路。
把她逼急了,都别想落下好。
林玟倒是因为她这套话,表情怔愣了片刻,才诧异地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个?”
“你是赫沙氏的女儿,是开国功臣的后代子孙。昼镫司便是当年赫沙氏先祖所建,你为什么要去卖这个东西?”
缺钱,可是她何必去弄这个钱?
赫沙慈还没有穷到饥不择食的地步!
她到底还是赫沙氏的小姐,有的是金银首饰去变卖,有的是家财去典当!
“那可是千金啊……”赫沙慈讥讽地笑道:“有几个人能一下子弄到这么多银子?”
“怎么,你不想要的话,何必来这里拦我呢?”
林玟不曾想到的是,赫沙慈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已经岌岌可危了。
赫沙慈已经极力的,在向她寻求一个自己想听到的答案了。
赫沙慈希望她是要钱。
要钱最好办,私卖美人灯,最容易弄到的就是银子。
可如果林玟是有别的目的,甚至只是为了,在揭发事实前,指责她一顿。
那会麻烦很多。
赫沙慈目光垂下去,看了看脚下的河水,思索着杀人抛尸的可能性。
她的心在胸腔内狂跳,每一句话,都是极度心虚与不安的情况下,硬撑出来的嚣张与无惧。
如果林玟挨得很近的话,双方安静的站在一块儿,说不定林玟能直接听见赫沙慈慌乱的心跳。
她几乎连说话都要发抖起来了。
但凡换一个真的心无鬼胎的人,都能发现赫沙慈的异样。
然而林玟此时没有比赫沙慈好多少。
她同样紧张,慌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才说:“我不要你的钱。”
“你放心,我不要你这种亡命之徒的钱。”
“我只有一个要求,假若你能办到,并且对此保密。”
“我就对你这一次的案子保密。”
林玟闭上眼,呼出的气息都不稳:“我想,让你在三个月后的一个文书上,动手脚。”
“又要往我头上添罪名?”
“对,”林玟睁开眼,望着这个面容还很青涩的姑娘。
林玟想起赫沙慈刚来的时候,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官服,扒在门口,往里面看。
肤色雪白,眼睛漂亮得叫人惊诧,眼下两颗红痣,叫人只用一眼,便绝对再也忘不掉。
她表情有些紧张。但是在看见人的时候,很短促的笑了一下。
才十六,林玟当时听见同僚嘀咕,又是世家为了给儿女镀金,送进来的。sxynkj.ċöm
不知道会叫谁去带她?
你去?我不去,她出身不好,据说娘是雪原人,她原来也是个雪原的奴隶。
我觉着挺晦气。
嘿,她不会是个傻子吧?不是说雪原人,都很傻么?
说话的人,表情十分一目了然,眼神在赫沙慈身上一停留,立刻转回来,敲了敲脑袋。
林玟知道,赫沙慈一定看懂了,当时那个人的动作是什么意思。
她在大礼生长的这些年,一定也遭遇过,不止一次这样的恶意怀疑。
因为赫沙慈当时直接来到那个人的面前,说:“我很聪明。”
那个人故意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与四周的同僚对视,明知故问地,朝赫沙慈笑:“啊?”
“我很聪明。”赫沙慈重复道:“比你们所有人都聪明。”
……
林玟道:“从你私卖美人灯这一点,便领教了你的胆量和本事。”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来找你。”
“你一定有办法,在三个月后的行动名单上,加上我的名字。”
“我要去泰清郡。”林玟坚定道:“我有许多问题,一定要在那个地方得到解释。”
赫沙慈没说话,只是向她固执的摊开手。
林玟沉默了很久,才迟疑的,缓缓将骨笛还到她的手中。
“真蠢,”赫沙慈一把攥住骨笛,立刻不屑的笑了。
“这下你没了证物,我便是反悔,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林玟觉得她恶劣的像个没道德,没礼教的孩子,需要父母拿鞭子管教的那种,然后又想到她的确是个孩子。
“你会做的。”
林玟道:“我想,或许你私卖美人灯,除了钱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你想证明,你很聪明,能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说出这句话后,林玟看见,赫沙慈的脸难以掩盖的抽动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一定会被实现。
“要下雨了,我也回去了。”
林玟说着转了身,赫沙慈抬起头,想瞧瞧云层,却与那当空的硕大独眼对视。
不对。
这里不是大礼……
不对。
她猛地低头再度望向手中的骨笛,出现的,却是一个印章。
场景瞬息变幻,成排柳树,石桥,江水,一切都在瞬间扭曲消散。
复又合成了眼前的一条长桌,昏暗油灯,与一封文书。
盖下去啊。
一个声音催促她。
盖下去。
你就彻底害死林玟啦。
彻底害死那个,司里唯一一个愿意可怜同情你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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