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衣少年的眼光其实殊为毒辣,第一次出手时瞅准的是齐敬之心相腰间的青虬。
这条青虬乃是齐敬之所习练的几种功法具象而成,虽然也极为重要,但并非他的修行本经,故而轻易就被对方得手。
麻衣少年第二次出手,则是瞄定了若木刀灵与日入权柄凝聚的项圈。
这两样东西的威能自然不小,然而齐敬之得到的时间不长,与自身心相的联系相对较浅,哪怕颇具灵性的若木幼苗自发反抗,却没能给对方造成太大的麻烦。
至于齐敬之心相背后的铁翅,乃是鹤履双翅的灵性胚胎,虽然同样也属外物,但追根溯源,却是玄都观主凤紫虚亲手祭炼之宝,其中非但融入了仙羽山传承,与齐敬之的一身修行契合无比,更与他身上的法衣、鹤履牵扯甚深、如同一体。
齐敬之心相所着的法衣源自烟霞羽衣和《舞鹤图》,上头的青赤二色乃是松柏甲木和心烛丁火的道蕴交织而成,脚上的鹤履则是怒睛青羽鹤所化,是他由怒鹤心骨而至心相,一路辛苦修持所得的小小道果,实为一身修行的根基所在,亦是道途上最可宝贵之物。
布衣少年撕扯铁翅,立刻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动了法衣和鹤履这两样根基之物,终于将齐敬之从失魂落魄的迷惘之中彻底惊醒。
面对齐敬之的怒声质问,被死死抓住手腕的布衣少年惊愕之余,不由得讪讪一笑,语气里满是蛊惑之意:“你怎么又忘了,我便是你啊!”
“哦?”
这一次,齐敬之只是眨了眨眼,一双眸子就恢复了清明。
他的嘴角微微上翘,勾起一个冷冽的弧度:“你方才说,你在此处为我辛劳了十六年,那为何我此前从未见过你?”
看着齐敬之眼眸中愈发炽烈的火光,布衣少年的话语变得有些急促:“你先前修行未成,便如瞽者坐舟,只知小舟如飞、日去千里,却对我这个撑舟之人不见不闻,更对我这十六年来的辛劳苦楚一无所知!”
“齐敬之,我是伱与生俱来的先天道性,亦是渡你出苦海、达彼岸的撑舟之人!你我本是一体,从前此地不见天日,故而不得相认,如今历十六年终得一见,我取你身上几样俗物以抵偿船资,自是天经地义之事!你若还有几分良心,便速速将我放开!”
布衣少年一边说一边竭力挣扎,却是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
“你这厮既然颇有来头,尤其又是什么撑舟之人,怎的只有这点力气?”
齐敬之眸光如火,死死盯着布衣少年,嗤笑道:“天经地义?若是依着你的意思,此刻倒是我的不是了?”
“你先前提到师尊教诲,什么取气茫然、万般皆触,什么一念差殊、颠倒妄想,确实是师尊原话,只是你独独漏了一句话没说,那便是此种情形极容易招来阴魔,阻道十魔中排在第七位的阴魔!”
听到“阴魔”二字,布衣少年脸色陡变,旋即强笑道:“区区阴魔,实在当不得什么!”
“如今你我既然相认,不妨告诉你,我非但是你的撑舟之人,更有一柄百炼之坚刀,可与你同剿心中六贼,使得六根清净、菩提繁茂,镜台整洁、不染六尘!”
随着麻衣少年这句话出口,一柄宝刀倏然浮现在他的头顶,寒光耀目、五色焕然。
齐敬之抬眼看着宝刀,心头便升起莫名的熟悉亲切之感,同时却又本能地生出警兆,只觉刀气森寒、直入肺腑。
他不由皱眉问道:“菩提树和明镜台我自知晓,也听说过六根、六尘的说法,只是何谓六贼?这柄百炼之坚刀又是什么名堂?”
麻衣少年见自己似乎唬住了齐敬之,神情登时一松,不免又有些得意起来:“你才入修行正途,难免见识短浅,且听好了!”
“人生于世,要想触及天地、感悟大道,靠的便是眼、耳、鼻、舌、身、意,分别对应视根、听根、味根、嗅根、触根、念意根这六根。”
“依于六根所接之尘有六,谓之色、声、香、味、触、法。尘即染污之意,以其能染污情识之故也。”
“六根与六尘相接,能生出好坏、美丑、高下、贵贱等诸般妄想心、分别心,故六尘又名‘六妄’;能衍生种种执着烦恼,令善心衰减,也称为‘六衰’;能劫持一切功德法财,因此叫做‘六贼’。”
“六贼各逞私欲,劫掠法财、损害善性,乃是修士于道途上的大敌。它们各自又有名号,分别唤作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
麻衣少年每念出一个名字,头顶那柄所谓的百炼之坚刀就微不可察地震颤一次。
齐敬之看在眼里,不由得连连点头:“原来如此!”
见状,麻衣少年还以为齐敬之终于信服了自己,忍不住面露欢喜。
他轻咳一声,忽地肃容正色,大声喝道:“齐敬之,且听我一句劝!”
“人心有大欲,六欲皆是贼,去贼之道不宜急,急则反受其敌。你性情刚直,若无我相助,必定力不能胜,力不能胜则大祸只在顷刻!”
闻听此言,齐敬之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好一個人心有大欲,六欲皆是贼!”
他一边笑,一边松开了麻衣少年的手腕。
麻衣少年脸上才露出欣喜之色,眼前忽有一轮明月升起,当即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霎时间,但见昭昭明镜高悬,灿灿清辉垂落。
麻衣少年猝不及防,被月光罩了个正着,身形僵直如木,再也不能动弹分毫,口中亦是作声不得,一条如簧巧舌登时成了摆设。
齐敬之止住笑声,悠然道:“将心归正,志守太和,忘意抱淳,渐入仙宗。绝六根、断六尘,视之不见其物,听之不闻其声,平和恬淡,澄净精微,虚明含元,天真六化,至神炼气而成!”
等到他将这篇邓符卿所授的所谓闭窍渡劫法门吟诵了一遍,麻衣少年头顶那柄五色焕然的百炼坚刀哀鸣一声、顿失颜色,再不复先前的锋锐森寒。
“你方才那番见解倒是颇有可观之处!也幸而得你提醒,我才忽然记起,曾经得蒙长者传授过两种渡过迷神之劫的法门。”
齐敬之看着僵立不动的麻衣少年,眸子里闪过追忆之色:“其一便是我方才所吟,乃是道门传承。其二则出自圣姜道统,其要诀便是正心修身。”
“正心之法,须得认清自己心中的恐惧、好乐、忧患,做到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自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
齐敬之每说一句,麻衣少年的脸色便肉眼可见地灰败一分,身形也肉眼可见地虚幻一分。
“除此之外,我师门中亦有仙鹤揽翅、虚怀若谷,从而贯通心窍、包容天地的启灵正法。”m.sxynkj.ċöm
“只是我未曾想到,随着自己勇猛精进、修为日深,原本已经不被我放在眼中的五色、五音、五味,竟在悄无声息间催生六贼,更引来你这头贪婪狡诈的阴魔,当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你方才说,要杀心中六贼,须得百炼坚刀。恰好我这里也有一口宝刀,今日便拿你这头阴魔试一试刀锋!”
随着齐敬之话音落下,伏在他脚边的幼虎再也按耐不住,猛地跳将起来,虎口大张如血盆,不由分说便将麻衣少年连人带刀给一并吞下了肚。
幼虎落回齐敬之的脚边,摇头晃脑、好不得意,冷不防连续打了好几个大大的喷嚏,接连从鼻孔中喷出了一条青虬以及赤红、碧金两条小蛇。
齐敬之看在眼里,仿佛去了一块压在心头的巨石,心怀倏然大畅。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一边将青虬和项圈收回,一边在心里默念《青羽秘卷》之中的词句。
“心者,神之舍也。性在乎是,命在乎是。”
“心意者,造化之主也。众妙之理,而宰万物。”
《青羽秘卷》这部仙羽山秘典被玄都观主炼入鹤履双翅之中,齐敬之为了早日夯实根基、积蓄圆满,从而登上灵台,自下山以来便日日诵读体悟,不敢稍有懈怠,此刻触景生情,却是回忆起了其中提到的“心为君论”。
“人之所以憔悴枯槁者,谁使之然?心也!百事集之,一念末已、一念续之,尽日之中、全无顷暇。”
“心居于中,而两目属之、两肾属之、三窍属之,皆未可尽其妙用。其所以为妙用者,但神服其令、气服其窍、精从其召。神服其令者,心勿驰于外,则神反藏于内。气服其窍者,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形和则天地之和应矣。”
“这正是,得路欲归休问远,看看信步莫烦心。云收将放金乌见,一点灵光眼内明。”
默诵至此,齐敬之忍不住会心一笑,抬脚往身前的虚空中接连踏出数步,朗声长吟道:“云收将放金乌见,一点灵光眼内明!”
下一刻,他立身的这片漆黑虚空如斯响应,隐隐生出了某种玄奇变化。
如果说在此之前,齐敬之的心相乃是立身在一间漆黑无光的幽室,此刻却是置身于一座广阔无垠的深谷。
所谓的仙鹤揽翅、虚怀若谷,不止是引气藏气的法门,同样适用于心相修行!
齐敬之忍不住心生雀跃,下意识举目四望,只见周遭依旧是黑漆漆一片,不辨上下东西,偏又觉得心头亮堂无比,更有一点强烈无比、真实不虚的明悟灵光显现,指引向虚空深处一角影影绰绰的楼台。
与此同时,齐敬之听见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咆哮。
乳虎啸谷,几有雷霆之威。
齐敬之低头一看,就见先前那只幼虎人立而起,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摇身一变,化成了一个身穿虎皮僧衣、腰佩五色短刀的小和尚。
“嗷呜!”
小和尚咧着嘴又吼了一嗓子,听上去脆生生的,全无半点威势。
他先是一呆,继而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用小手摸了摸腰间的短刀,脸上惊喜莫名。
“虎禅见过大兄!”
看着终于回过神来、满脸孺慕之色的小和尚,齐敬之笑着应了一声,心头不由一动。
当初成就心相时,他就曾对脚下的幼虎细细感应,发现与其说齐虎禅是牛耳尖刀的刀灵,倒不如说是他齐敬之自身灵性的某种映照。
然而齐敬之此刻再次打量这个唤他大兄的小和尚,虽然对方依旧对自己充满眷恋之情,彼此间也依旧灵性联结、极是亲密,但此刻的齐虎禅在被天雷磨练一番,又吞吃了一头狡诈阴魔、一柄六贼坚刀之后,看上去愈发像是个独立的有情生灵了。
器灵与生灵,终究还是有所差别。
齐虎禅的诞生过程,也确实与天地玄鉴、鹤履双翅乃至长刀煎人寿的炼制之法迥异,倒更像是牛耳尖刀化生成了一只精怪。
于是,齐敬之嘴角上翘,朝自家幼弟好奇问道:“虎禅,你的灵性既已由虎化人,那外头的本体可也能化形了吗?”
齐虎禅闻言两眼一亮,满怀期待地道:“我出去试试!”
话音未落,这个穿虎皮僧衣、佩五色短刀的小和尚一步迈出,已是不见了踪影。
齐敬之见状眯起眼睛,考虑着是不是应该给自己心头的这座深谷装个门、加把锁,否则岂不是任人来去?
到了此时,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方才那头阴魔所代表的欲念再明显不过了,赫然直指他心中渴望攀登灵台、在道途上更进一步的大欲。
只要他齐敬之今后依旧存此勇猛精进之心,像是今天这样的事情就会再次发生,而且随着他修为的不断增长,所能引来的阻道外魔多半也会更加诡异凶残。
念及于此,齐敬之对于道途之艰难凶险,不免有了更深切的体悟。
“师尊说我进境太快、根基不稳,不许我贸然攀登灵台,果然不是无的放矢。我如今尚未登上灵台、更不曾推开无穷之门,然而心中欲念一起,又不慎沾染了诸煞邪气,竟就招来了阻道的阴魔!”
“由此可见,这取气不纯、欲念横生果然有着大害,我今后当引以为戒。若是再遇上今日这等精怪扎堆的场面,必要封锁心窍、谨守门户,以免为诸煞邪气所趁,此外更要时时观照心相、审视念头,谨防欲念大炽、妨害修行。”
“嘿,师尊还说修为低微时一旦遭遇阴魔,就只能立刻挥刀自斩,将那些魔念尽数诛灭。虎禅恰就是一柄有灵性的宝刃,此番看似是幼虎吞魔,实则仍是挥刀斩魔,倒也称得上歪打正着。”
念头生灭之间,齐敬之学着先前自家幼弟的样子摇身一变,陡然化作一只怒睛青羽鹤,以双眼中燃起的心烛丁火照明,旋即振翅展翼,以心中的玄妙感应为凭,飞向了那座隐在虚空深处的楼台。
“大欲既生,堵不如疏。我如今对《青羽秘卷》中的心相修行有了更深领悟,即便今日不能登台,也要先瞧一瞧那座灵台究竟是何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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