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年轻人闻言无不心中一动,此次被记下气息的恐怕不止般般一个,而这应当就是寿跋让他们钩陈四校尉尽数入宫的真正目的了。
怪不得章居庸明知两位阁老在殿中坐等,却拉着几人说了半天的闲话,甚至还叫齐敬之过去坐了片刻。
下一刻,只见卞无鞅首次站起身来,望空抱拳、郑重言道:“国主诏曰,大齐受命圣姜,遵武成之教而行桓王、管子之政,立祈祥以固山泽,立械器以使万物,天下皆利而谨操重策。”
“般般之兽、乐我君囿,麟山有主、国家祥瑞。”
“然其年尚幼,当暂居桓王台,交寿宫之神善教养之,一应供给、仪仗比照侯爵,待明秋与西方诸侯一同觐见,当众行敕封之礼,而后再行就藩。”
对于国主诏命,几个年轻人自然只有恭敬奉行的份儿,对于今日无需面见国主,心里都是松了一口气,却又不免有些遗憾。
区区六品校尉,哪怕是天子亲军,这品级终究还是太低了些。
鉴于两位阁老对般般之事都不怎么上心,齐敬之犹豫了一下,最终并未将燕栖观借助般般蕴养剑丸的事情说出,对于这种需要求人的事情,他还是更愿意相信琅琊君和自家师尊。
尤其这两位阁老之中,摇光君卞无鞅与道门关系匪浅,甚至姬姓卞氏可以被看成是一個极为特殊的道门世家,天璇君申元之似乎也对道门颇为熟悉和亲近,万一其中哪一位与燕栖观有交情,反倒要坏事。
至于国主对般般的安置办法,齐敬之倒是极为赞同,国主以如今小家伙的稚嫩心性,贸然受封就藩只怕有害无益。
毕竟他一路行来,无论人神道佛、妖魔鬼怪,还真就没见过几个好相与的,大多都是奸猾似鬼、城府幽深,稍不留神就要为彼辈所算!
虽说寿跋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子沧桑暮气,但比起心思单纯的老魈,明显更适合成为小家伙的老师,教它如何在大齐保命求存。
“至于发现麟山祥瑞并上禀国主一事,原浑天司灵台郎骊山广野当居首功。国主特赐龙刍草一株、不须鞭一根,望其克复先祖之业、而成盗骊之功。”
骊山广野一愣,旋即大喜过望,激动地朝着国主御殿的方向长揖到地:“骊山广野领旨谢恩!”
“钩陈院驺吾军羽林校尉、麟州怀德郡松龄城隍亦各有功,赐齐敬之吉光裘一件,赐于终南宵明草一株。”
卞无鞅又补了两句,至此已是将国主旨意宣读完毕。
待齐敬之也遥遥行礼谢恩之后,久未说话的天璇君申元之一挥袍袖,一轮明月便从众人头顶落了下来。
这轮明月同样光辉明彻,但气象又与天地玄鉴截然不同,不似明察秋毫的宝镜,反而更像是一扇门户。
门户之中可见琼楼玉宇、宝树金花,宫娥御风、飞舞袖被,天兵肃立、白刃粲然,当真是金门玉户真君府、桂殿兰宫神仙家。
此种景象,立刻让齐敬之联想起了召唤无穷之门时所见的境魔幻像:“眼前月宫似真似幻、委实难辨……这便是天璇君的月法太阴之道么?”
众人正在目眩神迷的时候,只见两名容颜娇俏、衣饰华美的宫娥从桂殿兰宫中飞出,手中皆有宝光灿灿,分别落在了骊山广野和齐敬之的身前。
骊山广野小心翼翼地从宫娥手中接过了一株异草、一根马鞭,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呵呵,你是骊山氏之后,当知这两样东西的来历吧?”申元之笑眯眯地问道。
说话间,这位天璇君再次随意地挥了挥袍袖,那明月与宫娥便如梦幻泡影,霎时间消散一空。
骊山广野忙不迭地点头:“龙刍草乃是姬族穆天子喂养八骏之奇草,马儿食之可一日千里,号称一株龙刍、化为龙驹!”
“至于不须鞭……传说西荒有兽如犬,马皆畏之,故名马见愁。将马见愁兽的皮编成马鞭,一扬鞭马即走,再也不须鞭打,故称不须鞭。”
“这两样东西除了赤县帝乡,恐怕也只有碧落宫的牧龙院才有。国主厚赐,骊山广野铭感五内!”
申元之闻言满意一笑:“响鼓不用重锤,快马何须加鞭?你是个聪明孩子,应当知晓该如何回报国主的赏识,也就用不着老夫再多费唇舌。”
他转头看向齐敬之,见少年手里捧着一件白底赤纹、黄金为饰的华丽皮裘,便同样问了一句:“知道这吉光裘的来历吗?”
齐敬之当即摇头,立刻得了老爷子一个大大的白眼。
“骊山广野,你来替老夫教教这个不学无术的东西!”
闻听此言,前浑天司灵台郎讪讪一笑,老老实实地开口解释道:“吉光乃神马名,白毛朱鬃、目若黄金,据说乃是仙君坐骑,奔驰快若流光,乘之寿千岁。”
“五云司火衙就养了几匹红鬃白马,号称吉光后裔,供缙云使者们出巡时骑乘,最是矫健迅捷。”
“至于这吉光裘,乃是以神马吉光的皮毛所制,入水不湿、遇火不焚,被视为吉祥之服。”
齐敬之默默点头,旋即不懂就问:“那于老城隍的宵明草呢?”
骊山广野看了一眼申元之,见老爷子没有反对,这才解释道:“束火扶路还,宵明狐兔慑。宵明草能于夜间发光、照彻百里冥土,在阴司鬼神手中有诸多妙用。”
齐敬之点点头,这才低头看向手里的吉光裘,原本只当是一件御寒之物,没想到竟然大有来历。
“吉光号称仙君坐骑,虽比不上南史圣人的腾黄,但也堪称天下神物,用其皮毛所制之裘必也极为珍贵,难怪骊山广野这厮的口水都快淌下来了!”
“既然国主所赐之物都跟神马龙驹有关,这吉光裘多半也是出自碧落宫牧龙院,那可是老魈前辈心心念念之地。”
少年不动声色地从骊山广野身旁退开两步,抬头看向天璇君,脸上就有些疑惑:“齐敬之只是薄有微功,竟得蒙国主如此厚赐,心中不胜惶恐之至!”
“呦嘿,这会儿倒还谦逊上了!你给自己所辖之卫取名羽林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收敛收敛?”
“这么响亮的一个马屁,一路随风从钩陈院飘到了七政阁,老夫想装听不见都不行,再加上护送祥瑞入都的功劳,国主又岂能不重重褒奖?”
申元之的语气虽然不似卞无鞅那般郑重,甚至还有些随意,但他说出的话任谁也不敢等闲视之。
“吉光片羽、天下珍物,更何况是一整件吉光裘?然而国主以吉光裘赏赐羽林校尉,任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还要竖起大拇哥,夸赞一声绝配!”
“你身着这件皮裘时,要时刻记得‘羽翼之官、拱卫帝座’这八个字,如此也不枉了国主的一番苦心。”
齐敬之立刻就明白了,无论是摇光君收哥舒大石为徒,还是自己和骊山广野得蒙重赏,皆源于国主对钩陈院的殷殷之望。
这就跟羽林卫、大风卫所隐含的马屁一样,国主同样既高调又含蓄地表示了笑纳:“爱卿拳拳之心,寡人已尽知矣!孤心甚悦!”
然而师父和功法不是白得、诸般宝物也不是白拿,君王待臣下愈厚,想要索取的回报必定愈大。
“哎?你这小娃子得了赏赐,怎么神情反倒凝重起来了?倒像是跟摇光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申元之嫌弃地朝少年摆摆手:“今日既得了这件御寒皮裘,就麻溜地滚到北地建功立业去吧!”
说罢,他又忽然问了一句:“真不考虑考虑老夫家里的小闺女?”
“其中最出色的一个,如今已经拜入北恒州玉蟾山门下,那可是小孤山西灵始阴宫的下院,上承广寒清虚天尊的道统!”
齐敬之闻言微怔。
当初凤紫虚在研究如何修复天地玄鉴时,就曾提到过玉蟾山这家宗门,据说乃是大孤诸山之一,门中有一座玉蟾月桂洞天,只是此前与仙羽山并无往来。
少年有心多问几句,然而眼下这种情形,贸然开口只会让老爷子误会。
这姜姓申氏可是当着姬族天子外戚却行废立之事的狠角色,他家最出色的闺女……嗯,万万不可招惹!
眼见少年面露沉思之色、似乎有所意动,申元之连忙又加了一把火:“一个不够,娶两个也行啊!加起来不就是流放个四年嘛!”
闻听此言,卞无鞅就忍不住摇头:“世伯,这刑期可不是这样算的……”
只是这位摇光君话未说完,就被老爷子瞪得住了口。
齐敬之哑然失笑,当即行了一礼,默默恭身而退。
“小娃娃真是不识货!”申元之见状只得遗憾摇头。
他转而看向韦应典和左药师,意兴阑珊道:“至于伱们两个,不缺师父教导,也不缺身外之物,独独缺少功勋……国主也早已经备下重赏,皆是尔等所需之物,专等有功者取之!”
到了此时,几个年轻人哪还不知晓,无论是国主还是七政阁,对钩陈院的关注和了解都远超他们的预想。
一直到这些被治得服服帖帖的年轻人躬身行礼、远远退出殿门,两位阁老都没有专门提及第二次北拓,这等大事本也不是这些年轻人可以参与讨论。
至于那个被割去头颅的白虎阙队正,就好似被所有人遗忘了一般。
一片寂静之中,申元之忽地嘿了一声:“玄都观主收了个好徒弟啊!”
“另外几个也就罢了,都是功名之心极盛的人物,尤其是你才收的那个哥舒大石,不是大成便是大败,将来没准儿还真需要你清理门户。”
“唯独齐敬之此人看似恭谨守礼,却最是个受不得拘束的,无论世俗权柄功业、天下奇珍异宝,于他而言皆不过可有可无之物,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撂挑子乃至掀桌子了。”
卞无鞅却没这么多的感慨:“我大齐自有法度规矩在!有功者赏、有过者罚、有罪者杀,不想干的就滚蛋,想掀桌的就碾死,国主又不缺他这一件吉光裘!”
他的目光透过平露之树,落在影壁内侧的那两句话上:“社稷灵长,筑鲸鲵而诛六贼……”
这位摇光君忽地停下念诵,抬手做了个捣药的姿势:“白虎阙的守阙将校,我会亲自过一遍手!”
鲸鲵者,不义之人、凶恶之敌也,而前头这个筑字,便是捣碎之意。
天璇君不置可否,接替摇光君往下念诵:“天王明圣,御螭魅而去四凶!”
四凶者,乃帝鸿氏之不才子“混沌”、金天氏之不才子“穷奇”、高阳氏之不才子“梼杌”、缙云氏之不才子“饕餮”。sxynkj.ċöm
其中缙云氏乃炎皇姜姓苗裔、帝鸿氏之夏官,其不才子饕餮传说便是兵主蚩尤的首级所化,贪于饮食、最喜财货,穷奢极欲、聚敛无度,为天下百姓所苦。
“嘿嘿,六贼易诛、四凶难去!若是哪天真出了那等人物,咱们这一个老糊涂、一个老古板,怕是要被吞得渣都不剩!”
两位斗阁星君说话间,章居庸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垂首低眉地禀告道:“麟山主连同钩陈院的五人已经出了七政阁。”
卞无鞅看向这位武德将军,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如何?”
章居庸抬起头,径直对上摇光君的目光,用极为肯定的语气道:“从始至终,混在华平草里的屈佚草皆无异动,未曾指向任何一人。”
两位阁老对视一眼,申元之便有些苦恼:“这新移植来的屈佚草究竟行不行啊?不是说一旦有佞人入朝,则屈而指之吗?”
“这些小娃娃拍起马屁来一个比一个不要脸,难道其中一个佞人都没有?”
章居庸立刻肯定答道:“末将还特意让齐敬之在树下坐了片刻,屈佚草虽比华平草略软,让齐敬之错以为王德不振,但他屁股底下连同身旁的屈佚草始终根根直立,确实没有丝毫倒伏之象。”
申元之只好无奈点头:“这么久都没开张,难道咱们大齐真就众正盈朝、奸邪退避了?难道这七政阁里真就一个坏种都没有?不应该啊……”
听见这话,章居庸的脸皮一抽,连忙低下头去。
申元之便朝他摆了摆手:“去,把庆元子叫进来。”
章居庸如蒙大赦,应命之后转身就走。
临出门前,只听卞无鞅哼了一声:“人心叵测、忠奸难辨,这以草鉴人的法子实在荒谬至极!”
“桓王的剖心透骨镜放在钩陈院门口,郑仙和寿跋却始终不曾放开手脚使用,这实在太过浪费,还不如搬来七政阁,这样世伯麾下就真的能有阴德校尉使唤了!”
申元之毫不犹豫地表示反对:“不可!那面镜子全力发动起来,委实太过霸道,剖人心迹、透骨三分。”
“这倒也罢了,实在是剖心透骨镜的凶名太盛,咱们这些人哪个打小没被长辈用它吓唬过?一旦摆到七政阁,甭管是否全力催动,还有几个人敢进来?各家的老古董怕不是要立刻赶来把七政阁拆了!”
老爷子的声音听上去很是气急败坏。
“当年号称‘斩蛟秀士、斗南一人’的庞眉遵桓王之命,将朝堂上下挨个过筛子,杀得那叫一个人头滚滚,结果犯了众怒,最终连自己都折了进去,你卞无鞅也想步他的后尘?”
“如今钩陈院倒是又建起来了,若是引得国主一时兴起,原样再来一遍……别说什么阴德校尉了,我老头子积攒大半辈子的阴德怕是都要赔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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