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到立冬,没有一丝风吹草动。
唐子末在文管所如常上班,只是工作内容大量减少,原来的文史档案管理工作已交给严文新,手头文物单位推荐和修缮申请的事也由李拜五负责了,她的日常工作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写写宣传文书、发发资料、盯印厂印刷,有时配合行政买买办公用品什么的。
唐四欧现在来所里的频率也不如以前高,每次谈完事就直接走了,不会再拐进办公室来看她。同事们各个人精,早嗅出了其中的微妙,对她的态度十分冷淡,她成了一个透明的影子,有时出去好半天再回来,没人找她,甚至没有人发现她离开过。壹趣妏敩
传言说,早有人觊觎她的这个岗位,几个领导也讨论过她的去留问题,为此吵得不可开交。唐子末并不知道这些事,只是零星从别人口中听说,有的传言比较夸张,说唐四欧又是苦求又是送礼,私底下进行了不可告人的交易,才把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留在文管所。
唐子末起初觉得太夸张,东西南北中各派高手齐聚华山论剑,就只是为了讨论怎么杀一只蚂蚁么?可夸张的部分不信,她岗位岌岌可危却是信的,这很合理。
她把最近的工作状况说给迎春,对方一针见血,“到头来还得靠爹啊!”
“谁说不是呢?要不是他,以我的尿性待不到一年就被排挤走了。”
唐子末从不否认,她也是在利用她爹的影响力。
还是两个爹的。
唐四欧这个人,虽然经常聪明反被聪明误,可使坏的人往往谨慎,他最高明的一点就是常常唆使别人犯错,自己却能明哲保身。别人猜不透他的水到底有多深,才会有所忌惮。
事实上,唐子很清楚他并没什么深厚的背景,充其量只是抓着一些人的把柄。他就凭着在合作共赢和免遭报复之间找了个权平衡点,混得风生水起。
这天唐子末上午刚刚打开电脑,严文新便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公用的优盘,板着脸说:“蔚所让我把你电脑里的资料拷出来。”
她说这话时头也不愿低一下,只是眼皮向下半垂。唐子末抬起头,从下向上看严文新,视线所及恰好是两个大鼻孔。不久前她来找唐子末帮忙时还唐姐长、唐姐短,这会儿连称呼哪怕是名字都懒得喊一下了。
唐子末指了下桌子的一角,“优盘放这里,拷好了我给你。”
严文新听罢把优盘放下,但人没走开,唐子末笑了一下,抬头问:“要盯着我拷完?怕我把资料都带走么?”
严文新脸依旧板着,不做解释也不离开,就在那儿杵着,一看就是奉命在身,底气足的很。
唐子末笑着用手指将她勾过来,当着她的面将优盘插好,打开自己的文档给她看,并低声说:“我这不是还没走嘛,你就迫不急待给我脸色看啦?”说完抬高音量,目光锁紧她的脸,“说吧,要拷什么?一个标点都不差地拷给你。”
不过唐子末的确没得意三秒,就被蔚所长叫到办公室去了。
她离开座位的一瞬,严文新以最快的速度坐在她的位子上,启动她的鼠标,检索她电脑里的资料。唐子末硬撑着一丝傲娇,却深深地记住了那一刻的心酸。从严文新鸠占鹊巢开始,她连看自己的电脑都有种在窥探别人商业机密的感觉。
在一个地方工作三年多又怎么样,你随时可能成为一个外人。
就算工作十三年,三十年,也随时会成为一个外人。
接下来便是蔚所长告诉她的“好消息”,他说县民俗博物馆那边最近大改制大建设,而且最近在做“比武节”,正缺人,让她有空过去帮帮忙。
“大建设……”
唐子末心里犯嘀咕,都建了七八年了,至今还有一半多场地是空置,外面涂的红墙青瓦溜光水滑,里面俨然废弃状,说话都有回声。她偶尔因工作往来去一次半次,那里工作时间也常找不到人,只有县里或镇上搞红火的时候才有点人气。
她问:“我工作还在这里,但偶尔过去帮帮忙是吧?”
蔚所长不住地点头,“对对!是这个意思。”紧接着开始画饼,“这个工作十分重要,你的业务能力强,只有你能胜任。县里十分重视民俗文化,能参与这份工作是很荣耀的事啊!”
“谢谢蔚所。”
自此,她变成了文管所名副其实的一枚大闲人。
***
唐子末有了大把的时间走乡串野,想出来的时候,借着“去民俗馆帮忙”的由头就可以了,没有人在意她到底要去哪里。连唐四欧都不再过问她工作上的事,毕竟她的工作内容聊胜于无,也没什么可探讨的。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唐子末就是缺一顿社会的毒打,剥夺她仅有的一丢丢工作权力,惩罚打压一下,就老实了。唐四欧都想好了,等她被治得服服帖帖的时候,再想办法让她回到原来的岗位上去。sxynkj.ċöm
唐子末最近的表现也的确算乖巧,但也只是因为还不能走。
汤姐最近身体不好,前几天住院,声明不想让人去医院打扰,唐子末只能发了几条信息问候;申无庸那边也没透露什么消息,只说帮着打听打听;成荃和迎春带着新招的会员忙得不亦乎,孟博已提出要退出协会了……
唐子末这段时间总睡不好,她将寄出ems件的电子回执反复看,确保已签收;省政府官网的“省长信箱”那边也显示已阅;给省文物局的资料也签收了;另外还有一个上访的链接,她也提交过,同样没有任何回音。
唐子末遇事无解时便会去云栖园,董继远的墓碑便是她的树洞。她在门口买了花,口袋里偷偷藏着一包烟,在保安处登记好后进了园子。
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来,看着不远处站着的人。
“爸……”
唐四欧刚才就看到她了,他转过身来,笑得意味深长,“末末来了啊!”
唐子末猜不出他的来意,不由地有些紧张,他们父女俩很久没有单独说过话了。
“爸,你怎么会在这里?”董继远的墓前总是有花,原来扫墓者里有这么多的意料不到呢。
“看看老朋友嘛……你也经常来?”
“偶尔吧。”
唐子末走上前,没敢看唐四欧的眼睛,她把花放到墓碑前,将烟压在口袋里。他说是来看老朋友,那就是吧。
唐四欧心里也有点吃味,毕竟女儿与他那么疏离,却来看她的生身父亲。他强装大度,赞美了几句女儿的孝心与懂事,随即难得的问起她的工作,“最近工作顺利吧?”
“我干什么你都知道啊,还用问。”
“最近事情多的,都没顾得上关心你……”唐四欧顿了顿,话锋一转,“末末啊,你是不是很早就知道我们两家的事了?”
“是。”唐子末坦诚,同时问他,“爸,你终于愿意摊开说了吗?如果是,我也愿意开诚布公;如果还是官话套话,我们就没什么可聊的。”
“你!”唐四欧噎住,怒目而视,然后他沉沉地叹气,“年轻人火气别太旺了!行,我正好有很多事想问你。你是不是很恨我和你妈?是想报复我们吗?”
“我报复你们做什么?”
“那你处处跟我做对,还不是恨我?”
“我从没想刻意作对,只是很不巧,我们走的是两条道。你也别问我是为了什么,那你又是为了什么?我们不是都有自己的执念么?”
“什么执不执念,我听不懂你在说啥。末末,你成天干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我不怪你,年轻人就是太理想,太容易被鼓动,你这样下去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的!你要是犯个什么错,会影响下一代考公,三代都不能考公!”
“哈?那我就不要下一代。”唐子末觉得可笑至极,“那你呢?你自以为很有城府、小心谨慎,万事从你身边过还能片叶不沾身。可是你的代价,早在二十六年前就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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