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姐说,她每拍一处古建筑、古遗存,都当作是拍它们的“遗照”,因为这次见了,下次就不一定能见到了。
她做城市杂志做了十来年,起初做的栏目是探访本城里有意思的去处,休闲和旅游推广为主。做得多了,见得多了,她对古建筑的热爱一发不可收拾,目光放眼到全省甚至全国,栏目风向也因此发生变化。
本省的文化遗存真是多啊,多到杂志就算再做50年都不缺内容,越看越喜爱,越了解越揪心,于是她除了工作本身,渐渐地开始参与文化保护的活动。
这件事自从开始后就再也没停止过。
直到杂志社倒闭,直到她做了别的工作又辞职,直到现在。她整日四处奔走呼吁,左支右绌上下探访,遇到的抵制、威胁、利诱甚至殴打不计其数,她都没有放弃过。
唐子末崇敬的人里,汤姐是分量极重的一个,更是她很想成为的人。
她在活动上见过汤姐一次,只当作一个小粉丝隐没在人群里,偷偷向偶像投去向往的目光。汤姐很朴实,四季最常穿的是舒适的棉质衣服,棉衬衣,棉卫衣,棉哈伦裤,棉外套,喜欢穿休闲的鞋子,脖子上总是挂着相机。
她平时说话柔声慢语,但一说起文物破坏事件就会激动激昂,做起事来铁面无情。她用这么多年的时间呼吁、举报、宣传报道,带领一个志愿者团队四处宣传、调研、反映问题,终于在业内树起了威望,也终于能在关健问题上说上一点话、使上一点力。
但是,即使是她,力量也只是一点。
就那么,一点点。
多数时候她是毫无办法的。
远处又有一辆小货车忽突忽突开过来,几人往边上闪了闪,汤姐一个不注意便跳进坑里,着实让众人心脏都停了一拍。
她本来膝盖就有伤,这一跳大腿上肌力不够,腿打了一下弯差点跪地,但瞬间又站稳。她从那些砖块堆里拣了半天,拣到几个纹路较清晰的板瓦、筒瓦和砖雕的碎块,从大衣口袋里拿出几个备用的小密封袋装好,再统一装到身后的背包里,说要做标本留用。
货车上的正副驾驶两人朝这边望了望,只道他们是前来拣文物的,早对此司空见惯,没有停车,晃着开走了。
等他们走后,成荃提醒道:“我得说句夸张的,地头蛇还是要防着点,搞不好就连我们带那些碎砖块一起埋坑里了。”
可众人受到汤姐鼓励,见人家一介女流都这般勇气,纷纷表示也要留下。唐子末想扶着汤姐走,便也跳到坑里,落地时被一个小石头巅到脚心,疼得脸都变了形。
她弯腰揉揉脚,另一只手指着一个方向,“你们从上面走,我们从下面走,前面小坡那儿我和汤老师再上去汇合。”
田野不远处便是大路,那里又有锣鼓喧天闹红火的经过,坑上的行人循声望去,看见一条长长的五彩缤纷的队伍。这已是今天上午的好几波了。
人们还沉浸在过年的喜悦里,真好,就是不知道这样的喜悦会持续多久。如果推土机哪天招呼也不打就停到家门口,他们该是什么样的心情,还能有这样的力量去应对么?
坑下的两人看不到这些,在进行着两代文保人之间的对话:
“姑娘,你应该早点找我。”
“省里文物数以万计,您已经跑得够辛苦了。”
“是啊,一村一城,一砖一瓦,时时刻刻都在减少,每天心急火燎,长了一嘴火疙瘩。”汤姐抱怨了两句,接着说,“我不知道老董还有你这么好的女儿。这话说的不对,他就是个好人嘛!”
唐子末千言万语,一时之间也解释不了这件事。
汤姐已经五十多岁,身体时有病痛,可看她的精神头又极不认输。唐子末扶着她,她没拒绝,但搀扶又明显是个假动作,主要还是靠汤姐在坎坷的砖坑里大步地走。www.sxynkj.ċöm
“你年前举报的那些还没消息吧?”
“还没有。”唐子末摇头,“其实我并不确定开发商什么时候会动工。”
“要真拆了再上报就晚了。”
“这里边……有点复杂,每个文物点、每个人、每个单位都特别凌乱。你说他们之间有联系吧,那个脉路又很难说清楚;你说没联系吧,又觉得哪哪都有他们。”唐子末有点茫然,忍不住说了很多话,“我想做的事太多,搞得很没有重心,也不知该怎么办。”
“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琐碎,平沃县是‘重灾区’,其它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田野文物有多少你是知道的,别说未定级的文物,就算登记在册的、定了各种级的,挂牌保护了,也会被列入拆迁名单里。就算投诉举报,文物部门也调研过了,媒体也报道了,该拆的仍然会拆。没办法,咱只能一件件往上报。”
唐子末点点头,“谢谢您年前帮助我。”
“嗐,我也就这点用处。”
两人一步三崴地快走到爬坡的那个土台阶,离小砖窑的正门也近了。那里上工的人比平日少一些,却也没耽误正常运转。这一行人的到来早在这个没有秘密的地方传开,院里几个和泥、做砖坯和拉砖的工人一直朝门外张望。
“过来拾宝贝的。”
“看起来不大像,不会又是检查的哇?”
“检查的肯定有领导们陪着,这肯定不是。哼!咱老板要是在,管他是谁,早就把他们一棍杆子丢走了!”
“不用棍杆子,现成的砖么,一砖拍死这些狗日的!”
工人们放肆地笑侃着来人,每句话之后往往都带着一阵哄堂大笑。
成荃带人在上面走,路过大门时听到这些对话。他自然听得懂这些方言,又不好逐句翻译,只好再次提醒大家,“今天可能不是好时机,我看厂子里人还不少呢!”
唐子末看看汤姐,“汤老师,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吧?怪我,没做好功课,以为他们都去镇上搞红火了。”
“你有这片墓群的资料和照片吗?”
“都有。”
“好,那今天不拍照。”汤姐说着把相机收好,“咱就当只是来看看,真要有人赶,就赔个笑脸走人。大过年的,还能咋地?”
大家一致同意,说他们自然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就说是城里过来瞧热闹的,是博主,是网红,是爱好者,随便说。
成荃觉得这些话多少有点居高临下,工人们行事粗野,但并不是傻子,老板更是板砖里混饭吃的人,又精明又野蛮。想到这里,他与坑下的唐子末交换了一下眼神,对方秒懂他的心思,稍有犹豫,但还是点了一下头。他便不再阻拦。
宋教授指挥年轻人,“去前边接一下汤老师,这坡不好爬。”
快要上坡时,汤姐突然停住脚步,忧心地看着唐子末说,“你爸他做那么多事都不是为了自己,但因为总接触文物,很容易就被人构陷。”
“我知道。”
“所以你也要小心。就像我……”汤姐拍拍背包里的碎砖块,“我说是留做标本,也是公开的,会放在单位,官网上也有一个标本专栏。越有巨大利益冲突的地方越要谨慎,对有些人,最好连群里几毛钱的红包也不要抢。”
“我明白。”
“这条路很凶险啊,姑娘,你是因为老董才……”
“你不也在做吗?”唐子末笑,“起初会去分析做事的原因,现在已经不想为什么了,反正已经开了头。”
“你这个劲儿,还真跟我挺像。”
汤姐悠悠叹了一口气。说实话,看到唐子末这样的年轻人,她是又高兴、又担心,如果她是自己的女儿,她都不知道是该鼓励还是该劝退了。
有的人,天生劳碌命操心命奔波命,有时还是……孤独命。
不知为什么,汤姐这时仰头朝成荃和董迎春望了一眼,再低下头来,“要保护好自己。”
“没事儿,我暂时还有个爸能帮我挡挡。”唐子末笑着补充,“是后爸。”
“以后有什么事找我吧,没回应,那就继续上书继续举报!找领导,找媒体,找志愿者,教居民怎么拿起法律武器保护,就这些事反复做!我能力不足,但好歹做了这么多年,也有些人买我这个面子。”
“谢谢汤老师。”
“很多时候的确是白费力气,也有很多人不理解,但是看到有不少文物被保住了,这就不能说我们的工作没用。往大了讲,如果能推动新的保护政策出台,那我们就更没白干。”
汤姐还说:“文物保护的事,终究不只是物质的事,还有精神层面的事。房子好拆,脑子里的东西不好拆,这可不只是在说居民,也在说一些领导的脑子,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变。”
是啊。
可文物保护又离不开物质,要从上到下动用人力物力财力,人们得到实惠才能产生认同感,有生存保障了才能再想文化的事。所以县政府和开发商最懂村民心理,也最擅长拿这个来说事。
你们住得差,所以要危改。
保护要钱,谁能出得了这个钱?
开发商会出钱,那条件就是拆,必须拆。拆了重建一个“古镇”,里面的一切都可以用来赚钱;居民都去外面安置,想回来做生意就得花钱租。或是更糟糕的,连安置和赔偿也遥遥无期,被忽悠的例子还少吗?
发展旅游就十分不错,听起来让人兴奋。可一个既没有文物、又没有居民的空城,没有烟火,也没有当地的民俗文化,外地游客来了看什么?看“跳大神”和千篇一律的小镇商业街吗?
“人拿时代没办法。”
汤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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