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末听话地收声,同时垂下眼皮,瞟到另一侧黄桃正冲着她痴痴地笑。她表情严肃,眼神躲闪,仍躲不开黄桃的炙热,只好哭笑不得地提醒她,“你不和同伴们多聊聊天去么?”
“我跟他们都很熟了,没什么好聊的。”黄桃依旧盯着她,“你交过男朋友吗?”
唐子末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这个问题的含义,脱口而出“没有”,随即意识到不能这样说,连忙改口,“谈过几个都不长久。”
“是吗?”
黄桃笑笑不说话了,她怀疑这个答案。
唐子末顾不上黄桃的表情,急着问迎春,“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行程吗?”
“干吗?”
董迎春很警觉。她本是要借着这次活动告诉唐子末:我不是天天信口开河红口白牙乱说,人家也会实地考察、会眼见为实、会为宣传历史做贡献呢!可一看唐子末那熟悉的制造麻烦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妙。
董迎春不想给她行程表,只是自信地说,“他们的活动都举办过好多次了,不会有事。”
黄桃却把手机伸到唐子末鼻子下面,“我给你。”
唐子末回头瞪了她一眼,不过还是点开黄桃微*信里的行程,她粗略地看了一遍便把手机还给她,回头对迎春说,“这些地方,我都可以带你去。”
“唐子末!”董迎春低喝一声,“你又来了!”
这是她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却以这种懊恼的形式。董迎春声音里溢着不满,不过喝止了对方,自己却更烦燥,也许是在后悔今天给了她太多接近的机会。你为什么总爱以大人之居来说教我呢?你也就比我早出生两个小时而已!
这些话董迎春没说出口,但唐子末领会到了。她想起来之前发的誓,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耐着性子听桌上众人天南海北地闲聊。他们说各自的专业,找校友认亲,聊共同认识的业内大咖,聊彼此在网上的人气,和网友吵架的趣事,以及说各机构的坏话等等。
唐子末憋得脸都大了。
有两个博主她都有关注,但没有上前相认。网络于她而言是另外一个空间,那里虽然同样纷扰不停,却又能在乱糟糟中寻得一点自由。她并不乐意将这个空间与现实重叠。
可这边黄桃不放弃与她有各种重叠,缠着她,“你有微博和小地瓜的账号吗?”
还没等她说话,董迎春已替她答了,“她不喜欢玩这些。”
唐子末点头,“她说的对,我是古人。”
“微*信总用的吧?我们互加一下呗!”
唐子末犹豫片刻,就像加微*信之前要认证一样问黄桃,“有一个问题啊,你们这个协会是在哪儿注册的?”www.sxynkj.ċöm
“这个我不知道,我只是参与者,你问孟博和成荃他俩。哦对了,成荃今天不在,你问孟博。”黄桃以为唐子末已经产生了兴趣,马上打断正在说话的孟博,“你们协会有注册吗?”
“当然有,在区民政局注册的志愿者协会。”
黄桃回头望着唐子末,婉儿一笑,“他说有。”
“我听到了。”唐子末自动过滤掉另一旁董迎春的目光,“我有几个疑问……”
黄桃嘀咕,“不是说好只有一个问题么?”
唐子末瞅她一眼,继续说,“你们是为了‘抢救古建’而成立的,那有没有和专业的修缮团队合作呢?我看了一下行程表,据我的一丁点了解,这里面就有三稷庙、普䘵寺、普照寺的岩画壁画被盗过;拥峰阁因为没有消防设备,被一个访客的烟头烧了大半个墙和屋檐;还有平沃县的一个宋碑,也是被声称爱好书法的学生拓片差点拓坏……还有,这里有一些是‘无保’文物点……”
“你太严肃了吧!”
董迎春打断了她的话,她嘴角有笑,脸却是黑的,“就只是一次活动嘛,搞得像我们要去盗墓似的。什么‘盗窃文物’,那些破寺庙有什么好盗的?还能把墙皮铲下来带走啊?”
“破寺庙”……?
唐子末皱了皱眉,肯定地告诉她,“那些流失到海外的壁画就是铲下来切割成块运走的。”
“可那里面能带走的、有价值的东西毕竟是少数吧?如果没有人关注,这些古建筑越来越破烂也没人管,这种损坏可比铲几块墙皮损失大多了。”
“一个‘破庙’里可能会有几百上千年的彩塑、壁画、祭祀用具,屋檐的瓦,屋顶的琉璃……”
唐子末没再说下去,因为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帮迎春的腔,她的话已被淹没在人声当中。
孟博说,“董小姐说的对,而且这些地方有不少人都去过,我们不是第一波,也不会是最后一波。真有偷盗分子的话,他们信息灵通,肯定比我们知道的早得多,就算将来有事,也不能说是我们造成的,对吧?”
众人都点头称是,众口一辞。他们反复强调民间组织的正面性,说唐子末想太多,尽管表面维持着餐桌上的体面,语气里都多少掺杂着不屑与不满。
一时之间,唐子末又将自己置于以一敌众的局面。
这会儿连话多的黄桃也安静了,她眼珠滴溜溜转着,观察桌上每个人的表情,并试图与唐子末交换一个别有意味的笑。后者视而不见。
“可为什么一定要去这几个地方?你们可以去那些保护得比较好的文物单位。”
“那些都不稀奇了呀!”那个叫大丙的家伙自信地笑笑,“你刚才说的被盗、失火这些事,我们都知道,以前有新闻,我们再去了才更有话题,说不定还能成为‘网红’遗产呐!让这些无人看管的地方多几次进入人们的视野,不挺好的吗?现在国家不是倡导全民参与文物保护么?”
“全民参与也需要可操作的能力,想象不到的后果太多了。”
“我们又不会搞破坏。”大丙振振有辞,然后话锋一转,“其实这次除了走访古建筑还有别的活动,放心吧,每个点我们都不会待太长时间。”
众人再次纷纷附和。
这时董迎春在她耳边小声地责怪说:“真是的,走哪儿都要说教人。”
声音不大,唐子末却听得清晰,转头看到迎春眼里喷着小火苗,马上认怂。她吁了一口气,一只手掌伸向桌子,强行找回一点情商,朝满桌的人说。
“你们继续,继续。”
接着她又自成孤单角落,端起面前的不知是什么饮料仰头喝光,没滋没味。
刚才孟博、大丙他们说的那些话让她忧心冲冲,她仿佛已看到这群人在郊野文物单位时的情景。她看不出他们有多爱古物,那些本来就危如累卵的古建筑只是他们附庸风雅和制造流量的工具而已。这样的“文物保护”,你不能说没有好处,但也很难利大于弊。
民间还是有一些好的保护组织的,那些志愿者们真心热爱中国的历史与其承载物,为保护文物左支右绌,筹募资金,联络专业修葺人员,联名向上申请,有的甚至能配合公安机关一起打击盗窃。
这群人在网上也有账号,也在呼吁,但他们的影响力始终很小,流量上干不过营销号,连知识普及都常常被营销号带歪。
胡说八道的先入为主,正确的反而成了错的。
“欸,子末,”黄桃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亲昵地叫她的名字,“你刚才说的这些,跟成荃,也就是另外一个组织者,你俩说得几乎一模一样。”
“那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要走了。”
“欸,你们姐妹俩为什么不同姓呀?”
“不要打听别人的私事,ok?”
“好。”黄桃一脸花痴样,“你说什么都行。”
这会儿董迎春也平复了心情,回想起刚才场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她轻轻瞟向唐子末,却见她开始埋头吃肉,看不到她的表情。董迎春总归是不想把气氛搞太僵,于是主动示好,将唐子末面前的酒杯斟满。
唐子末很给面子,爽快地拿起酒杯,一仰头喝光了。董迎春又为她倒满,转眼又饮尽。
众人见状连忙趁机配合,大呼“好豪爽”,场面总算又愉快了些。
其实孟博他们经过刚才唐子末那一番质问,对她的工作十分好奇,可怕一追问又制造尴尬,也就没有人敢提这话茬。他们看唐子末能大口吃肉大杯喝酒,心知刚才的小插曲已过去,继续放松地大聊特聊起来,话题包括历史学、博物馆、人类学、考古学、网红文物……
大丙说了个故事,说有个考古工地让一群大学生参观,学生们根本什么都不懂,一根骨头咔嚓一声就被掰断了。他取笑说,“全民考古”概念就是个神话,有点胡来。
众人再附和,“就是就是!这种事怎么能让外行参与呢!”
唐子末嘴里正对付着一块鸡骨头,心想,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但这话从大丙的嘴里说出来,就有点五十步笑百步的意思了。sxynkj.ċöm
“现在流行一种考古玩具:小孩子用锤子铲子,从一堆石膏土里砸出几个小‘文物’来,多半有恐龙。然后刷一刷刮一刮,清理干净后收获实践的喜悦。”唐子末把鸡骨头吐到盘子里,接着说,“‘考古即是挖宝’,这样的知识普及还不如不普及,孩子们肯定以为考古就是剥一只叫花鸡,而且这只叫花鸡还能卖钱。”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捧腹大笑。
唐子末也笑。
这是她当天晚上唯一的附和之辞,当作是她与他们和解的标志。
她的脸因为酒精的作用渐渐地窜红,很快就红到脖子根,桌上有个男人看到了,说了一句玩笑的话——喝酒脸红的人酒量好,唐子末也像是没有听见。脸红掩饰住她的表情,或者她压根就没什么表情,只是配合地吃喝,偶尔贡献一个比眨眼还短暂的笑。
黄桃坚持要加她的微*信,她就加了,没有异议。
黄桃也要为她倒酒,却被她一把挡住了,“我不爱喝啤酒。”
“那你刚才……”
“那是迎春给我倒的。”唐子末笑得温柔,表情因酡红的脸颊而生动许多。她拿起手机滑了两下,自言自语,“这附近的代驾可真难叫啊……”
“代驾?”黄桃随即反应过来,“你开车来的啊?那你还喝酒!”
董迎春在旁听到这番对话,心情就像啤酒里兑了酱油,十分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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