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
其道大光。
裴清语拽着林待之发丝的手却顿了一顿,她美目微眯,继而抬起了眉。
褰帘轻霜,晨曦落于鬓额,徜徉着一片晶莹。
白衣上染着怯弱的红,那是两人混着的鲜血。
她那不施粉黛却依旧绝丽的脸看着似乎有些迷惘、不解。
片刻后,她松开了手,站起身来,扬起流凰,剑光一闪而过。
屈指一弹,让林待之避免了脑袋着地。
裴清语皱眉看着指尖缠绕的发丝,以及歪脖子树上那半截金索——好像是自己的?
她挑了挑眉,问:“发生什么事了?又是谁把你伤成这样?另外,这是哪?”
林待之的脸把一块巴掌大的石块砸了个粉碎,他略显狼狈地爬起身来,有些尴尬。
看着裴清语眉间那道赤红中略显金色的火焰印记,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记得我在桥上见到了你,那个时候我的状态很不好,我让你别过来,你却不听。”裴清语娥眉浅蹙,回想着之前的事情,“之后我便晕了过去。”
话说完,她似乎感受到什么一般,揉了揉额头,呢喃道:“奇怪,头怎么不疼了?”
林待之突然问道:“头一直会疼吗?”
裴清语摇了摇头,道:“从你将赵员外那桩案子始末告诉我的天起,头才开始疼的。再到后面,就是凤鸣山过后,疼痛越来越剧烈——可这是为什么?”
那天是林待之在寄月湖的凉亭上给裴清语讲付孟两家往事的一天,同时也是裴清语提出要林待之参加青云试进浮生塔的一天。
林待之有了个合理的猜测。
天机术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人的认知,连他们自己都很难察觉。
那为何自己在裴清语身边,每每都会有一种不着寸缕,被她看穿的感觉?
答案只有一个。
她用了不知道什么方法去逼迫自己思考,以此来对抗天机,于是整个人就在知与不知,想与不想间反复摇摆。
诸葛先生害人不浅。
林待之突然很心疼。
裴清语这两种状态在凤魂入体之后反而有了更深刻的影响,因为那只凤凰,本来就有善恶两面。
不知道是什么,成了压垮……
对了。
林待之似有所悟。
他想明白裴清语当初为何要让他进浮生塔了——那可不就是怀疑他的身份吗?
诸葛先生说过,浮生塔只能进入一次。
想来裴清语也知道这个,但她并不知道成为归藏的主人会摆脱这一限制,所以坚定认为只要自己进不去,那么他林待之就是林寻。
毕竟曾经入塔之人不是在朝为官,就是战死沙场,或者江湖漂泊,朝廷都有记载。
换一方面来说,天机术要对她失效,只需要她心中坚信林待之就是林寻罢了——她只缺一个强有力的证明。
但问题是,林待之进了塔。
这岂不是说明他不可能是当初的林寻?是不是说明林寻真的死了?
裴清语不信,但事实在此,又不得不信。
那么听闻自己入塔的消息时,小青鱼该是如何的心如死灰?
也难怪她要进来。
不过好在她也进来了,还找到了自己。
所以眼前的少女才是那个原本清冷但是温情、聪颖但却天真、坚强而又柔软的小青鱼。
至于昨夜那个……
就叫她小黑鱼吧。
她手上不曾沾过多少鲜血,又或者是一直在自己身边,所以连黑化也黑化得这么小家子气?
也不过……
不过就是拔了他林待之二百根头发罢了。
人可是有近十万根,那些只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区区这点小事,他自然……自然不会跟她计较。
他认真地看着她,诚恳开口道:“你有病,我要帮你治疗。”
裴清语怔了怔,看了看树上那半截金索,视线又回到了指尖缠绕的发丝上,似乎也猜到了什么,问:“什么病?要怎么治?”
“怎么治我不太清楚,神魂上的东西处理起来太过复杂,就算医术再高也要因人而异。”林待之摇头,温声道:“不过你出了什么问题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他顿了顿,看了眼天边冉冉升起的太阳,道:“太阳落山后,你可能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不,也不能说另一个人,她就是你,她自称是你的姐姐——只是脾气不怎么好。”www.sxynkj.ċöm
裴清语看了眼手中的发丝,也明白了这个脾气不怎么好是怎么个不好法。
她脸色突然有些红润,想要说声抱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道:“我没有什么姐姐,也不需要。”
她看着眼林待之潦草到有些随心所欲的头发,心想也算是难为他了,问道:“你打算怎么治?”
林待之道:“施针。”
裴清语皱眉道:“需要脱衣?”
林待之怔了怔,道:“扎头,自然不用。”
裴清语道:“那就好。”
然后盘坐下来,一副您请的从容模样。
林待之取出金针,开始施针。
他的手很稳很轻,她的头也未曾乱动。
约摸一炷香后,林待之站起身来,汗珠沿着下颌滴落在地,道:“差不多需要七日。”
他灵力亏空,所以施针更显吃力。
他看着面色红润到甚至有些娇艳欲滴的少女,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裴清语摇头,道:“心中有种莫名的亲切之意,总觉得你做什么事都不会对我不利。我是从来都不会相信感觉的人,但唯独在你身上,我很难拿出证据来说服自己欺瞒内心。”
末了,她静静看着林待之的眼睛,道:“当然,你不要误会。我说的这种感觉是亲近、是信任、是舒适,但不可能是你以为的那种。”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是冷静,丝毫没有慌乱,只是略显红润的脸出卖了她试图用平静掩饰的内心。
眼前这个小青鱼似乎也有点不一样?
林待之思索片刻,心想我哪有以为什么?
他突然道:“清语很好看。”
裴清语脸色虽红,但语气却很自然,道:“谢谢。”
林待之:“……”
如果是他印象中的那个少女,听到这话应该是脸色微微一红,或者瞥他一下,或者皱着眉嗯一声,阳平调,第二声。
于是压力就会来到林待之身上。
但目前这情况,怎么她似乎有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
想不通于是就暂且搁置,眼前的丫头还算冷静温柔,应该是个能商量事的主。
“我们现在是在棋盘内部的世界,或者换另一个词你更熟悉一些,那就是百草园。”
林待之看了她一眼,肯定道:“真正的百草园。”
裴清语走到山崖畔,透着云海前方望去,近处是小桥流水,有一些制式古朴的错落建筑。
远山晨起,一条巨大的剑道延绵向了远方,通过一方有着宽广河流的草原,朝着一派郁郁葱葱的密林而去。
柳色浅隐,丁香欲绽,正是一派春和景明的模样。
晨风扬起发梢,她将额前的青丝拨至耳后,问道:“我们要怎么出去?”
林待之道:“你先帮我解开剑意。”
裴清语手搭上了他的脉,随后扬了起来,一团赤金色的温暖火焰出现在她的指尖。
林待之道:“我也有。”
但是他拿不出来,取小小一团凤火就能抽干玉简里五品的灵力,像裴清语这般收放自如,他自认为暂时做不到。
裴清语没有理他,指尖由华盖经紫宫下中庭点至鸠尾,顿时一股暖流直涌林待之心头。
片刻后裴清语顿了一下,道:“解不开。”
林待之感受着依旧空空如也的身体,也猜到了几分,道:“你用的剑意和晚上那位不一样。”
裴清语定睛看着他,收回了手,道:“那晚上你可以找她帮忙。”
林待之苦笑,觉得这个主意挺好,所以打算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就不问她了。
他们并肩来到云海之上看风景。
良久后,林待之道:“我觉得沿着那条剑道,我们八成就能出去。”
裴清语没有问他是如何猜到的,也没质疑一句“你确定?”类似的话,只是点头:“好,那我们下去。”
流凰剑起,二人乘剑来到那片一望无际的密林前。
裴清语站在剑道旁,似乎是感受着什么,道:“前方禁飞。”
林待之望着那些一棵胜过一棵的参天大树,道:“有风来的时候,我总觉得它们在动。”
裴清语提着剑鞘拨开那些荆棘,沿着剑道方向往密林深处走去,道:“无妨,跟紧些。”
林待之道:“绿萝也跟着进来了,总要小心才是。”
裴清语摇了摇头,道:“她快不行了,除非能找到世界的本源或者说龙脉,不然活不了太久。如果她有什么别样的动静,我藏在她身体里的剑意也能感知到。”
林待之神识受了很大的影响,担心自己稍有不慎,眼前的少女便会遭遇什么危险,所以也跟得紧紧的。
随着两人踏入密林,天光似乎也氤氲了半分,就此停滞。
一股无形的波动自天外散开。
在他们走后不久,无数被拨开的荆棘同群蛇出洞一般钻了出来。壹趣妏敩
日光碎落了一地,有风一起便簌簌而动。
树荫逐渐爬满了剑道。
跟在他们身后,不离不弃。
……
他们速度不快,沿剑道走了很远,似乎还没有尽头,此时已经来到了密林深处。
林待之道:“当初我们在游千山那个世界的时候,时间的流速就和外界并不相同,如今来到了这个真正的百草园,是不是也会不一样?”
裴清语停下来脚步,细想了一番,道:“是这个道理,我曾听诸葛先生说女帝的事情,说当年他曾偶然得到一颗近千年才能开花的雪莲种子,拜托女帝帮忙培育,不出十日,女帝就扔给了他一株千年雪莲。”
林待之有些愕然,道:“那岂不是外界一日就等同于内部百年?”
裴清语点头:“应该没错。”
林待之斟酌道:“这个世界似乎有规则压制,人没法修炼。那如果我们活到垂垂老矣,出去后岂不是说才过了不到三四天?”
裴清语道:“光阴术施加的力量可以单独选择作用于世界,不必强加在人身上,你和我是过客,百草园不会影响。我们既不能获得修为的提升,也没办法看见身体上的成长。”
林待之道:“那它有什么用?”
裴清语道:“一方面,是把光阴术施加在灵草之上,另一方面,是悟道。”
“儒家修士在未入仙凡之隔前,寿命都没法拥有长足的提升,即使当年女帝不设下天道封印也是如此。”她一边走,一边说着:“这世界知识取之不尽,即使是儒圣又怎可尽知?这便有了百草园,据说当年里面有个私塾,专门给大儒上课。”
林待之哦了一声,不自主心想那个私塾会不会叫三味书屋?
他道:“我有个猜测,会不会我们进来的只有神魂,身体却还留在光阴流速与外界相同的另一个世界?”
裴清语细想了一番,道:“似乎有些道理,但这好像对破局没什么作用。”
突然,一个青色的苹果落了下来。
在砸到林待之脑袋上的那一刻,被他伸手接住了。
“是林檎,没熟。”裴清语开口,“所以为什么会落呢?”
下一刻。
“砰——”的一声。
苹果炸开了。
汁液四溅,飞射到两人的脸上、身上。
那些触及到林待之衣服上的汁液很快便滋啦滋啦冒起烟来,露出里面的肌肤。
这苹果有毒!
一道无形的火焰蓦然从裴清语身上燃起,那些尚未渗进衣物内的汁液便被迅速蒸发,只露出了些许素色的亵衣。
她的脸上一向光洁,并无什么影响。
林待之就比较惨了。
衣物破破烂烂,活像个乞丐。
天顿时黑了。
林待之抬头望去。
有妖风四起,巨树弯腰。
枝叶纷飞中,那些参天古树看着就像长牙舞爪的怪物,在他们四周胡乱移动着。
突然,裴清语一剑斩出。
“啪——”的一声。
有三条碗口粗的藤蔓裂成了两段,落到了地上,像条蚯蚓一样活蹦乱跳着。
不一会,那三条蚯蚓就扭啊扭扭啊扭的,又回到了之前的藤蔓上。
有好几朵花朝着他们跳了过来,然后“噗噗噗——”向外冒着紫烟。
这些都是毒气。
裴清语一挥手,毒烟散去了。
风中传来沙沙沙的声音。
像是快速扇动树叶,像是炭笔摩挲木板。
像是……昆虫扑翅……
林待之头顶上顿时黑压压一片,那些竟全是会飞的虫子。
看着那些让人头皮发麻的各式昆虫,裴清语手罕见有些颤抖。
有无数株花草像他们走来,一蹦一跳。
甚至还有豆荚里爆出豌豆,一颗颗像他们射了过来。
都被颤抖着手的裴清语一一斩落。
两人背对而立。
他们被包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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