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河还是那条河,无数蜉蝣的尸体铺在不远处,就像一条鲜花开遍的长毯。
落木萧萧,夕阳半坠。
一道流水从河床分出,朝着落日余晖的方向潺潺而去。
霜杀百草的景致依旧存在,只不过多了些许牛羊和马匹。
它们徘徊在溪水两侧,偶尔微风起时,便缓慢抬起头咩咩叫上两声。
……
有炊烟袅袅,绕了几道弯。
有小桥流水,蜿蜒在乡邻。
草地望过去是农田,农田延绵百里是群山,群山之外白云缭绕,那是天边。
远在天边的天边。
那么近呢?
裴清语收回远眺的目光,问道:“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个世界的能量不足以支撑到那么远的地方,所以我们看到的一切都真假难辨,他们大多都是之前原本完整世界的风景。”林待之视线落在了不远处那些牛羊身上,道:“久远却又清晰。”
裴清语敏锐听到了他极轻的一声叹息,突然心中也泛起一种说不清的酸楚,温声道:“你没事吧?”
“没事的。”林待之轻轻摇头,看着她提醒道:“接下来要小心了,我改变了幻术,摩夜可能也从困境中走了出来。说不定就贴在那块地皮上,倒时候一脚踏出就踩到了他,可就危险了。”
裴清语知道他在开玩笑,但他的语气却一点都不好笑。
近处的牧童正在放羊,溪岸边的妇人也趁着暮色未去准备捣衣,而远处收拾田地的农夫们却已经踏上桥准备回家了。
林待之向着牧童走去。
持着长鞭的男孩脆脆喊了声:“大哥哥,你们迷路了吗?”
“大哥哥,你是不是也和小桂圆一样,经常迷路不知道怎么回家啊?”那男孩眼睛一眨不眨,继续问道。
林待之问道:“是的,你家在哪里?”
男孩撇起了嘴,眼神狡黠,气鼓鼓道:“大哥哥不像好人,哪有人一上来不问自己该怎么回家,偏要问别人家在哪的。你是不是晚上要去偷我的羊?”
裴清语站了出来,及时止住了林待之的话,问道:“是的,我们迷路了,该怎么回家呢?”
“好漂亮的姐姐。”男孩这时才看清跟在林待之后面的她,整个人顿时怔住了,眼神里射出明亮的光,羞赧摇头道:“小桂圆不知道呢,小桂圆每次迷路,都会等到傍晚,然后听着笛声回家。”
“笛声?”裴清语挑眉。
“是的啊,小红羊小懒羊小美羊小灰羊它们都能听着笛声回家呢,牧笛吹啊吹,可方便了。”
“是谁吹的笛子呢?”裴清语继续问道。
“小桂圆不知道哦。”牧童摇了摇头,指着身前,道:“不过听爷爷说,外来的人只要跳进那条河里,就能回去啦~”
“爷爷是?”
“爷爷就是爷爷,我也不知道爷爷是谁。爷爷唤醒了我们,还每天吹笛子给我们听。”小桂圆摇头,一个劲盯着裴清语。
林待之发问:“那你刚才怎么说你不知道吹笛子的人是谁?”
牧童瞥了他一眼,道:“大哥哥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啊,小桂圆刚刚才说不知道爷爷是谁,你又问,烦得很。”
你在见到裴清语前可不是这么对我说话的……林待之沉默了,心想态度这个东西还真是需要对比的。
裴清语问道:“那小桂圆知不知道爷爷在哪呢?”
“小桂圆不知道哦。”
牧童摇了摇头,递给裴清语一个东西,那是一片花瓣。
是杏花。
牧童的手指放下花瓣后并不想挪开,似乎有意识去轻点裴清语白嫩纤长的指尖。
林待之挑了挑眉。
裴清语刚想收回手。
牧童的手指从裴清语指尖穿过,荡漾起虚幻的光波。
他呆呆拿起了自己的手,哽咽道:“爷爷说的果然没错,小桂圆已经死了,呜呜呜,小桂圆才不要死,小桂圆还要每天放羊呢。”
林待之:“……”
裴清语将杏花花瓣捏在了手心,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现在他们都清楚了,眼前的这个牧童不过是一个幻象罢了。
那么又该如何去安慰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呢?
突然这个时候,笛声响了起来。
裴清语和林待之对视一眼,然后站起身来。
牧童停止了哭泣,大声道:“是爷爷,他在告诉我回家了。”
然后他手一指。
遥远地方出现了一片密林。
有风吹起,杏花簌簌而下。
“爷爷就在那里吹笛子,小桂圆要回家做饭了,坏人大哥哥,还有漂亮姐姐,你们要好好活着噢!”
小男孩挥手同一男一女告别,然后一扬鞭,将他那些小懒小美小灰羊全部往小桥流水处赶去。
……
“我们进来多久了?”裴清语突然问道。
“大概两个时辰?”两个都是十分细心的人,林待之虽然一直心神不宁,但心中仍然一直默默数着自己的心跳脉搏,所以记得很清楚。
“不,是一个半时辰。”裴清语摇摇头,然后慎重道:“也就是说,现在外面应该是酉时。但以往每次笛声响起的时候,都是亥时。”
林待之皱起了眉。
他和裴清语入水的时候是未时末,也就是下午三点的样子,如果过去了一个半时辰,那应该是下午六点,也就是傍晚酉时才对。
为何会是亥时人定呢?
他有了一个合理的猜测。
裴清语对他对视,红唇轻启:“流光。”
林待之知道她说的是道门至高术法的光阴。
然后……
林待之怔住了。
既然裴清语知道光阴,那没理由不知道天机术。
这么说来,那自己心中一直逃避的感觉很有可能就是真的。
她肯定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是林寻,而且从她近来似乎毫无保留的信任来看,天机术对她的影响竟然微乎其微?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她也是天机术大成者?
……
“你没事吧?”m.sxynkj.ċöm
这是裴清语今天第二次问相同的问题。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同平时很清很冷的口吻并不相同,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林待之知道这是光阴在抵消天机术的影响。
虽然不至于完全消除,但时间的过快流动还是削弱了天机对于两个人认知的改变。
如果长久下去,他们在加快衰老的同时,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天机术也将对裴清语失去效力——如果她一直往那些方面思考的话。
“没事,我们快点赶过去,免得摩夜抢先一步。”
林待之遵循诸葛先生的说法,极力去避免内心的想法,也就是发自内心不想让别人看出些什么,同裴清语这样说着。
裴清语看着他那熟悉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是谁的身影,内心深处莫名泛起一种名为信任的情绪,循着笛声就和他一起往杏花开遍的密林走去。
……
杏花开道,风起时铺了一地。
灰色长靴和云纹白靴一前一后碾过,那些杏树随一男一女脚步前行而自动让开一条道路。
一个长相俊秀的年轻人正在花海间吹笛。
林待之停了下来,脚步细碎,散落在风中。
在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将密林里的人看成了李君羡。
那家伙腿没断之前,也是这般潇洒站在竹林中,横吹长笛的骚包人物。
要不然怎么会引得当年的青丘山主为他自降修为,还改了名字?
那个年轻人站立花海之中,见他们过来,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道:“你们好,我叫游千山,万水千山的千山。”
裴清语如临大敌,拔剑,开门见山道:“你对尹商的女儿做了什么?”
年轻人轻轻摇了摇头,仔细回忆了一番,道:“我不知道你们说的尹商是谁。”
林待之站到裴清语身前,看着这个气息远胜申绣的人,问道:“你今日去过凤鸣山?”
年轻人怔了片刻,道:“原来那山唤作凤鸣,有趣,不过我没见到什么凤凰,光秃秃的跟刚打了一架似的,没什么意思。”
想了想,他道:“那是我见过的第一座山,既然名字那么好听,不妨记下来。只是很可惜,今天出门没有找到我的妹妹。”
林待之突然问道:“你是妖?”
游千山挑了挑眉,好奇而惊喜问道:“什么是妖?你竟然知道我是谁吗?你又是谁?”
林待之沉默了。
看他并不像说假话。
裴清语道:“妖是天地走兽修行而生,三品可化人。”
游千山点了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问道:“那我是人还是妖?”
要是柳飞搁这,听了他这些转来转去的话语,肯定会大骂一句“我他娘的哪里知道”,然后提着剑就和他拼命。
管他是什么妖人,打不过再说。
林待之不是这样粗鲁的人,道:“除了存在形式上的区别,人和妖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听了这话,游千山沉默了。
良久他鞠了一躬,道:“受教了。曾经我以为我是水鬼,所以都一直待在这个世界和那片秦淮河里,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和我妹妹万水一起听那些坐在船舱上的年轻人谈情说爱。”
“但是后来,万水她厌倦了这样死气沉沉的生活,要去追求生活的意义。于是那天偷偷跑出去一次,上了岸却被人当成水鬼打了一顿,她还不敢还手。”
“然后我劝她不要再回去,她却告诉我说人类世界更有趣,尤其是那些穷酸书生还有富家小姐的故事。”
“所以当天晚上,她又溜了出去。”
“那天的雨很大,我很害怕。”
“她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今天我终于鼓起勇气上岸去找她,却被一只纸鹤吓得跑了回来。”游千山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你们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林待之:“……”
“谢谢你们。”他眼角带泪,笑着道:“我知道我是妖,但不知道是什么妖。现在想想,好像是什么妖都不那么重要了。你们是第一个愿意和我说话的人,为了报答你们,让我为你们吹笛一首吧~”
话音刚落下,他拿起了笛子,放在了唇边。
“小心。”
林待之一把拉过裴清语,将她护在身后的臂弯。
笛声悠然而起。
没有任何反转。
裴清语被林待之反搂住腰,有些茫然。
只是听着那明媚中带着些许忧伤的曲子,内心中的小鹿撞翻了墙。
游千山笛艺不错,但很显然两个人都没有认真听。
“怎么样。”游千山满怀期待,道:“我妹妹最喜欢听我这首如梦令了,她说我可会赚人眼泪啦,要是去街头卖艺,不知有多少富家小姐想着嫁给我呢。”
林待之有些尴尬,心想你不应该是那种传说里一边抒情一边说着你们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人,然后一个妖爪拍出那样的吗?
他顿了顿,不再拦着裴清语,尴尬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如梦令啊!”游千山挑了挑眉,缓缓吟道:
“暮云月下红蜡,
明烛窗花待嫁。
云鬓染簪黄,
镜中难识真假。
思家,归家,
醒来只作梦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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