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吆喝,换了身衣服的文运来将菜肴一一端了上来。
菜算不上华丽,但胜在家常。
有炝炒土豆丝、油淋紫茄、玉带虾仁、红烧鲫鱼、麻辣豆腐、油爆双脆……
不一而足。
随着最后一大碗酸萝卜炖鸭汤上了桌,文运来也随之坐下。
柳飞食指大动,赞道:“文兄好手艺!”
文巧儿轻声解释:“我双目失明后,运来就不许我做饭了,担心我切着手,难免又要花上早年剩下的积蓄。时间一长,在这南来北往的京城,运来也每天变着法子学一些好吃的菜肴回来。”
文运来笑着:“人活着总还得有些新意。”
毕竟都是些让人食欲大振的家常菜,林待之也没觉得太过铺张,只是颇觉可惜:“吃不完难免浪费了。”
柳飞觉得他这人好生煞风景,怒目而视:“你这是看不起我塞北小飞侠。”
“不浪费不浪费。”文运来笑着,“都是家中自有的菜肴,况且能结识林兄和柳兄这样的朋友,也算不枉此生。”
一边说着,一边吆喝大家吃菜。
顺手给身旁妇人夹上了许多她素来喜欢的菜,然后又提出一坛酒来。
甫一打开,一股浓郁的酒香便爬上了桌子。
钻进了众人的鼻子里。
“好酒。”林待之赞了一声。
“好酒!”柳飞大呼。
文运来笑着介绍:“这是当年付家在醉月轩开店之初定下的八十一坛仙人酿,愈久愈醇。当年我祖母的妹妹,也就是我二姨奶奶,嫁进付家做平妻,连带着文家也辉煌了许多年。后来付家倒台,我们文家也一落千丈,但所幸还有些东西留着。”
柳飞倒是来了兴趣,吃了一嘴紫菜虾皮豆花,好奇问道:”这付家是做什么生意,居然这么厉害,没听说啊。”
文运来道:”柳兄不知道也算正常,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要不是早年听家里人说过,谁还记着商贾往事呢。”
他给文巧儿荡开鸭汤上层油脂,舀上小碗浓汤,继续说道:“付家是当年京城做漕运生意最大的商户,盛极一时,又做了些救济灾民,帮扶穷苦的善事,所以在洛城有着极好的名声,现在也只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还记得那些时候的事情。”
柳飞对好民的商贾故事并不太感兴趣,挑着问道:“照这么说,付家是大户人家,那你二姨奶奶是怎么嫁进去的呢?”
文运来说:“柳兄你还别说,当年我祖母和他堂妹,都是十里外绝顶的美人,东城的人都称‘文赵双姝’,别说比起皇宫里的娘娘了,就算是如今的裴大小姐,恐怕也不遑多让。”
他面色酣红,显然是喝酒上头了些。
林待之挑了挑眉,没有说什么。
柳飞看着文运来长脸更显狭长的眼,满脸狐疑:“我可不信。”
自诩血统优良的文运来可听不得这话,涨红着脸:“柳兄你在此地等候,我去取点东西。”
说着便去了后房,一阵翻箱倒柜后,取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张卷轴,纸张泛黄,看着已上了年份。
“虽然说我也没见过被称为洛城第一美人的裴大小姐究竟是何等天仙般的人儿,但仔细想来,就算再如何漂亮终究也是漂亮罢了,又哪里会胜过这画上女子太多呢?”
你不懂,我不怪你。
柳飞想起了什么,面色陶醉,但眼睛没有离开文运来展开的画卷。
极上等的徽州熟宣用工笔细绘着一张美人肖像。
淡粉色渲染的桃树下,女子一手绢扇半掩面,一手拎着花枝。
她的眼神极美,柔媚中却有一丝天真。
人面桃花两相应,引得柳飞倒吸一口凉气。
林待之目光中多了些赞叹,心道做画人水平高绝,只画了一对漂亮眉眼,不露下脸,却更引人遐想。
“这是当年付家花大价钱请洛城神笔所画,后来付家家破人亡,这些东西也辗转不停,最后机缘巧合落到了我这。”文运来很是满意二人的表现,继续说道。壹趣妏敩
柳飞细细品着这张美人画像,时不时还在心里想着师父和裴清语做对比,良久才恍然惊醒。
画上女子单看眼神,确实是极美,但总归占了留白的便宜,又如何真的能和那两个仿佛夺天地造化的女子相提并论呢。
各自娇艳罢了。
天下女子何其多,不都有自己可爱之处吗?
柳飞自嘲笑笑,想着春花姑娘也是极漂亮的人儿。
他的手停在空中,细心注意到了一行字:“乾元八年春应邀绘付赵氏,后面还有一首词。”
“不应该是付文氏吗,怎么你二姨奶奶姓赵?”贪杯的柳飞也逐渐上头,开始本能抬杠。
文巧儿一旁面带微笑,静静听着这许久不曾有过的喧闹。
她敏锐注意到左席的林待之很是安静,于是手点了两下桌沿,轻声问道:“林公子是觉得饭菜不合胃口吗?”
林待之笑着道:“这倒不是,文兄手艺不错,我只是喜欢听他们聊天。”
“没事啊,放心吃,不用客气。”文运来爽朗一笑,转过头对柳飞说道:“柳少侠有所不知,当年三族大战,百姓艰难度日,生活所迫,祖上便将家中小的报给了当时地方的乡绅,所以这才不同姓。”
这样啊,柳飞给自己灌了口酒,随口又问道:“那你二姨奶奶那一支,还有没有给文兄你留下什么表妹表姐的?”
末了觉得问题不太妥,又给自己加了一句:“结识不结识的无所谓,主要是关心一下。”
文运来苦笑:“当年一桩案子将付家闹得不可翻身,全家老小都进了牢房,一并处斩,哪里还有什么血脉留下,就是之前那个参军的次子,听说也死在了沙场上。但所幸算不上株连的大罪,文家也能躲过一劫。不过没了身后这个庞然大物支撑,也逐渐入不敷出起来。”
林待之好奇抬起头:“什么案子?”
“说是船运上流民大量失踪?”
林待之突然目光凝重,迫切问道:“知道是怎么发现的?”
文运来怔住,细细回想,不太确定的说道:“虽然官府没有给出,但家里老人都知道,是城西的孟家。听说因为这件事,当时的洛城府尹都被闹得下台了……”
林待之叹了口气:“方才画上的二姨奶奶姓赵是吗?”
文运来小鸡啄米般点点头。
林待之如释重负站起身,说道:“你们继续聊,我去方便一下。”
说完便行色匆匆向前院走去。
柳飞奇怪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有些大病。
文运来支吾:“茅厕在后院……”
月色缥缈穿过紫薇花束,洒下一地零碎。
林待之将那些碎影踩得更碎,长长叹了一口气。
在感叹世界如此小的同时,也感叹命运弄人。
一边是两家人二十多年的恩恩怨怨,一边是两个在朝官员的不白之冤。
赵汝复。
赵孟氏。
说到底不过都是当年付家遗案罢了。
林待之抬头看天,此时云雾蔽月,星空晦暗。
一条线索将所有事情全部串联起来,但始终难以触及最真实的地方,背后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阻止着前仆后继的人,拨云见月的想法。
他隐隐有个答案,但不太理解,也没法理解。
关于赵汝复为何必须死,关于江府尹为何下台,关于魔族,关于凤鸣山大火,关于灵枢处多年前那个裴姓书生。
但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魔族奸细?朝廷反贼?前朝余孽?
他深深叹了口气,决定将这些事明天说与裴清语听,她有权知道这些。
他已经错过了很多,所以并不想她也错过很多。
这样想着,他重新整理情绪,又回到了饭局。
……
正聊得畅快的柳飞见到他,咦了一声,满嘴酒气:“这么快,林兄该不会是去给紫薇花施肥了吧?”
林待之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这个喝的多半神志不清的男人。
文运来同样红着脸,歪歪倒倒招呼他坐下。
酒又过三巡,丰富的菜肴在柳飞的不懈努力下被尽数消灭。
文运来穷图匕见,醉醺醺道:“林兄,小弟有一事相求。”
来了,林待之颔首,本来准备白嫖的他改了想法:“只要是力所能及,都可以直言。”
“算……算不上什么大事。只需要林兄有空替我在裴大小姐面前说上两句……”
柳飞喝高了,一拍桌子:“这个好说,我同裴仙子关系可谓是情比金坚,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只要不过分都没问题!”
林待之:“……”
“青云文试名单已经下来了,我是在城北的贡院考试,主考人曾经同我文家小有过节,所以我想让林兄同裴大小姐帮个忙,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对于裴清语来说,只要去说句话,甭管名单是否确定,她塞个林待之进去考试都算不上什么大事。
除非是要泄露考题或者作弊之类。
柳飞不说话,冷静下来的他自认为还没有和裴清语关系好到让她帮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那一步。
或许塞个他柳飞进去考试还差不多。
“今年负责青云试的是礼部侍郎成大人,谁都知道成大人刚直不阿,但向来同裴家走的极近,同时也是当年裴家二爷一手提拔上来的。本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左右不过换个考场,可我在朝廷认识的朋友却始终没法动摇这位成大人想法。”
“所以你想通过我搭上裴小姐的桥?”林待之问道。
文运来点点头:“我并不想再等四年。”
“我可以帮你去问问。”林待之答应下来。
文运来喜上眉梢:“多谢林兄成全。”
随后又是一阵推杯换盏,酒肆闲谈。
怪只怪文柳二人相见恨晚,若不是林待之及时拖走喝的忘乎所以的柳飞,只怕两人说不得就要当场结拜。
将柳飞送回不远的客栈,林待之花上大半个时辰回到了寄月湖。
走上分隔东西湖的长堤,便能看见左右湖心当中的数十个亭子,那是十多年前裴家派人所造。
如果早些来,还能见着许许多多春末来这里乘凉的人们。
而现在那些人已散去,留下的三三两两,大多都是来此私会或者游玩的年轻人。
林待之通过腰牌渡去一条信息,寻了个没人的凉亭坐下,静静等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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