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待之下了船，想了好久，终于记起这名似曾相识的樵夫是约半个月前在凤鸣山下遇见的猎户。
怎么的，改行了？
上次见他还是头戴尖锥毡帽，一身短打皮革，背弓绑腿，腰系貂皮围裙。
如今却是顶着宽边楉笠，穿旧黄布衣，双臂袒露，肩上绑着一捆粗麻绳，提着伐木的斧子。
樵夫嘿嘿一笑，明白了林待之在想些什么，道:“渔樵猎本就不分家，这不是打凤鸣山那边出了事起，死了太多走兽，打不到什么猎了，所以就……”
嗯，原来是兼职。
林待之明白了，看着人群中的申绣，道:“那就是你之前口中说的恩公？”
“说恩公也算不上。小绣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当年村头尤翠花把他捡回来的时候，跟个小狼儿似的，谁都不亲近。后来啊，大了些，打猎时被山里仙师看中，听说去那大宗门里学艺，结果每年都会送好多银子回来。本来是穷乡僻壤，好些户人家本来连孩子都养不活，多亏了小绣接济，我家娃也是。”
那樵夫笑着，看着申绣的眼神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子。
柳飞问:“你们这离洛城也不远，没道理养不活生计吧？就论那教坊司里公子哥们喝剩不要的酒，都是一桶一桶往秦淮里倒的。”
樵夫叹了口气，道:“我们这些本来是幽州过来的流民，去了洛城，本来没户籍苦点累点做些脏活也没关系，可就是听说……诶……”
柳飞挑眉问:“听说什么？”
樵夫摇了摇头，道:“也都只是听说而已，也没有证据，去官府也没个说法。谁愿意管我们这帮人呢？”
听说听说，听说什么你倒是告诉我啊？
柳飞很急，他恼火地挠了挠头，传音问林待之:“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林待之道:“凤鸣山下，血池。”
柳飞愣了愣，随即就想起当初在凤鸣山看到的那些画面，于是就明白了这个说法是什么意思，看向樵夫的目光中难免多了些同情。
林待之也想起了早前看过的资料。
这里本是凤鸣山后，那延绵着的群山里的一个荒村。三十一年前寒山大战后，许多流离失所的幽州百姓都陆陆续续来了洛城脚下，却不知什么原因，他们有一部分始终游离于城外，最后来到了此处，过起了自给自足的日子。
可是……
林待之看着山村里，那挤着的近千户房子，道:“你们这农田看着不多，并且全都荒废了，上万口人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樵夫道:“早些时候村里男人就打猎、劈柴、捞鱼，多的呢去城里换些银钱，照村规天黑前再回来，还能勉强过。后来人一多，倒是吃不过来了。这一点上倒是多亏了小绣。
我们本来也不指望他出去后能带回来些什么，但第二年，他就给了村长几千两银子，挨家挨户发了好些，于是大家也都能过上些不愁吃穿的好日子。”
柳飞打断了他，“等等等等，你是说，你们这近万口人，都得靠他养着？”
樵夫点了点头。
柳飞挑了挑眉，道:“那你们没觉得这有些不妥吗？”
樵夫不好意思道:“原先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但七八年了，都是这么过来的，习惯了，不过想想确实有些心里过意不去。”
柳飞道:“那我问个问题啊，银子是申绣自己要送的，还是你们找他要的？”
樵夫道:“全村两千多户人，小绣不说在六百户家里吃过饭，也在两百户家里吃过，我们都拿他当亲儿子看，盼他好还来不及，哪里会主动找他要？”
林待之听着他们的对话，突然看向了远处的人群，道:“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
“绣啊，婶婶是看着你长大的，刚来那会，你连话都不会说呢，还天天被隔壁家二狗欺负。上次你说银子不够，我们家娃也就没添新衣，可二狗都轮着穿上袍子了。真不是婶惦记，实在是拗不过咱家这娃。”
一位戴着暖玉镯子的妇人拉着个模样讨喜的小女孩，挤到了申绣面前，道:“娃，来叫声绣哥哥。”sxynkj.ċöm壹趣妏敩
小女孩抬起头，怯生生叫了一句，眼里满是希冀。
妇人看着申绣道:“绣啊，你小时候啊，我家闺女还在你身上尿过呢。”
申绣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事先就拿出了二万两银票交给了村长分发下去，已经足够这些村民过上一年的好日子了。
这个时候也就是被各个相识的人留了一会，了不得嘘寒问暖一番。
就在他准备掏银票的时候，又有一个女子的冷哼声传来。
一个模样俏丽的人妻拉住了妇人的手，道:“今年可是我们先来的，王婶你说什么也要往后稍稍吧？前年你说心血不顺，小绣才掏一百两帮你买了个玉镯子，现在又说要买什么布料制衣，买买买，你怎么不要小绣给你把洛城搬回来呢？”
那妇人丝毫不让，反唇相讥:“我说是谁，原来是你，你和我家绣熟吗，一口一个小绣来着？”
“我是和小绣是不熟，但我家男人可是从小和他尿过一个炕的兄弟。”
女子瞥了眼这妇人，从人群里揪出一个男子来，直骂道:“你瞅瞅你，没个男人样！”
她轻咳了一声，温声对银发少年道:“说起来你也可以唤我声嫂嫂，我家老张父母去的早，前几年又遇上山洪，房子塌了。嫂嫂今天也不过分，只求你这个当弟弟的借我们夫妇点小钱，等你侄子出生后，我家男人出息了，到时候再还给你。”
说着，她轻轻抚摸了一下平坦的小腹，眼中满是柔情。
见申绣一时没什么表示，女子踹了自己丈夫一脚，低声怒骂:“你说句话你！”
那模样憨实的男子摸着脑袋，走了出来，看着申绣，苦笑道:“小绣啊，这小时候……小时候你也在我家吃过饭……”
申绣早就看见了女子的小动作，却没对此说什么，只是从怀里取出四张银票，递了过去。
他点了点头，道:“孩子，不能饿着。”
四百两？那竟是……四百两？
小绣不是已经给出了二万两吗？
他竟然还有……还有这么多银子？
挤得水泄不通的围观村民两眼放光，恨不得立马冲上前去。
男子怔了一下，然后抬头看了申绣一眼，颤巍巍伸出手去。
背后有声音传来。
“绣啊，我是你三叔啊，小时候你可是吃过我家的大米呢……”
“小绣小绣，还记得二奶嘛，我给你织的蓑衣要不要奶奶给你拿来看看……说起来你二大爷走了三年了，我一直都没银子给他下葬……”
“申绣哥哥，你七岁那年对星星发誓说要回来娶我养我的，我现在都长发及腰了，你……你可别反悔啊……”
……
突然，“啪——”的一声。
一个人影突然出现，抢走了那四百两银票。
张姓男子皱起了眉。
只见眼前出现了一个桃花眼的英俊公子，捏着银票，冲申绣大骂:“好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哪来这么多银票！本殿下花银子买你身子，你就用这来接济这帮刁民是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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