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过后。
尹姁娥将酩酊大醉的程咏搀扶回了冠军侯侯府,这是他第一次喝醉,或许是因为老友重逢,又或许是解开自己的心结。
她把程咏扶到床上,为其脱鞋更衣,做完这一切的她,正准备起身离开。
谁料烂醉如泥,神志不清的程咏一把将她的衣袖拉住,将她抱入怀里,女子与男子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
女子仆伏在男人身上,脸颊飞上一抹红晕,额头发热,她挣扎着想要从男人怀里起来,男人却死死的将她抱在怀里。
“将林,你这是……”
眼睛微眯的程咏,将手指放在嘴旁,轻声打断了她。
“嘘!”
“姁娥,你知道吗,我在白鹿山当童生的时候大病了一场,连着几日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在他人看来我就是在床上躺了几天。而在那昏迷的几天里,我脑子里多出了一段不属于我的记忆,然后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女子没有再挣扎,静静地趴在男人身上,倾听着醉酒男人的诉说。
“梦刚开始我就看到了我妹妹少商,她在乡下一个破旧的草庐里,吃不饱穿不暖,我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可惜她听不着,我也摸不着她,我作为一个看客待在她身边,经历了她所经历的一切。”
“嫋嫋从小被阿母抛弃在家,虐待,偏袒,书案,裕昌郡主的生辰宴,杖责,骅县,与楼垚定亲再退亲,凌不疑又向她提亲,阿母当众贬低她,她又因凌不疑进皇宫被三公主欺负,被五公主刁难推下水,然后又被蛇咬,在大婚之前又再一次被凌不疑抛弃,还差点因他而死甚至棺材都已经打好了,宣皇后被废时她义无反顾的进了长秋宫,那时我阿母才有悔意,少商也在长秋宫里待了整整五年,直至宣皇后死去。”
醉酒的男人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流,语气也变得哽咽,抱着女子的力气也强上了一分。
女子贴靠在男人胸前没有吭一声。
“梦里我只能在旁边看着,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梦很真实,但最终还是醒了,我以为那只是个梦,那时嫋嫋也没有出生,加上那时我还很小能自保都做不到,但那个梦在我心里烙了块疤,很疼,非常疼。幸运的是我做完了那个梦,就得了一只怪鸟,它每年都会给我带来一些很奇特的东西,甚至凭空变出一些人,而在别人眼里那些人的出现没有任何不妥。”
“几年后我离开了白鹿山,拜令东来为师,一边练武一边培植自己的力量,当有一定力量的时候我偷偷跑回了家,刚回到家就恰好碰到了少商出生,阿母抛弃她那一幕。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那个梦是真的。其实那个时候我只想静静待在她身边陪她长大,但是我想到她以后的遭遇,我发现我太弱小了连自己都无法保护。”
“之后我在北方时无论战事有多急,我都会抽出时间在嫋嫋的生辰和正旦之日回来陪她,除了我因过度使用诗仙剑序患衰竭之症的那年。”
“知道为什么少商与萋萋一见如故吗,因为她也是风风火火随心自在的性格。万萋萋想喝酒了,就从地窖偷出两坛来喝个酩酊大醉,也不怕被责骂;想吵架了,当着长辈的面先也敢动手痛骂。但是她不敢,萋萋有人兜着错处,梦里她没有。所以这一次由我来兜底。”
程咏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狠厉。
“葛氏虐待嫋嫋。她一直想生个儿子,寻找求子秘方,可她哪知道她寻得的求子秘方,都是我特意经他人之手给她的,有些药的比例乱了一点就可以从救人的良药变成了杀人的毒药,这药不仅能绝了她也能杀了她,你说好巧不巧刚好就在她被休后,那积攒在身体多年的毒素就爆发了,她也死于痛苦之中,可惜的是我大母,我没有办法,也不能弄死她。”
“程姎的傅母想借着书案和阿母对姎姎的偏爱来谋利,我曾威胁她要么滚出程府要么死在程府,她害怕得滚出了程府,不过她在离开程府没几步,我就让人砍了她脑袋,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车骑将军之女王姈曾无数次找嫋嫋的麻烦,所以我设计废了其父王淳的官职,又铲除了其母族文修君的所有根基,让她痛不欲生的活着,或许在旁人眼里这不过是小女娘的争斗罢了,但那又怎样,我也就是……碾死了几只腌臜的虫子而已。”
“汝阳王王妃那老狗刁难嫋嫋,还大闹嫋嫋的定亲宴,所以我让少宫摆煞局,使她被她埋葬在泥土下。”
“骅县是嫋嫋第一次流泪的地方,所以我派兵保住了骅县。为了所谓的大义,嫋嫋与楼垚退了亲,那是她第二次流泪,这一次我直接斩断了她与楼垚情缘。其实如果楼垚不姓楼,不生在楼家,他比凌不疑更适合嫋嫋。还有那袁善见也不错,几人里他或许是对少商最先动情的,半开玩笑地向少商扔了绣球,可就是嘴硬未能及时向少商表达情意,一字慢满盘皆输。”sxynkj.ċömwww.sxynkj.ċöm
“骅县和退亲这两件事,用绝望、痛苦和眼泪彻底换走了少商的童真,促使少商迅速长大,她才十五岁而已,如果长大非要经历绝望和痛苦,那就一直做一个快乐小女娘就好了,这两个大劫由我来挡。”
“楼缡,楼家大房百般刁难嫋嫋,那二房居然还想要嫋嫋做妾,而那楼犇想要踩着我程家上位,所以我灭了楼家满门,但是我偷偷留下了楼垚,我让人洗去了他的记忆,给他在墨城安排一个新身份,平平淡淡的过一生。”
说到这,程咏抱着尹姁娥,突然右手扶头自嘲。
“你说我这种人是何其的残忍和虚伪。”
不过也因为这足够的虚伪和残忍,鬼神也要对他退避三舍。
其实这时程咏的神智已经开始恢复,他现在只是想倾述这些罢了。
“然后嫋嫋因霍不疑进宫,三公主给了嫋嫋一巴掌,还用脚碾她的手。所以我还了她一巴掌,又给了她一脚,但是我仍然觉得不够,我又让人在她脑子里放了一条蛊虫,这样随时就可以了结她的性命。”
“五公主欺辱少商,又推她下水,还放蛇咬她,少商宁愿自己痛苦,自己受委屈,也不愿告诉任何人,她想要自己还回去。而这一次我用少宫的煞局废了她的双腿。那个蠢货生于天下大定之后,从小娇生惯养的她,如今没了双腿,想必现在肯定是生不如死吧。”
“接下来该轮到霍不疑了,大婚前他与嫋嫋啮臂为盟,可他终究还是弃了少商,甚至少商还差点因他而死。霍不疑想要复仇,哪能如他的意,我每次都提前他一步让霍无伤截了胡,甚至到最后他也没能手刃凌益。那霍不疑就像木偶一样任我摆布,被我绑在了少商身边。”
“我曾从地狱里救出了宛如厉鬼的霍无伤,可向他伸出援手的却是一个真正的厉鬼。”
其实世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针刺不到他身上,他们就不知道有多痛。程咏以一个看客经历程少商的一生,他只知道自己妹妹被针扎过,至于其他人如何程咏只能说关我屁事,更何况他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
接下来程咏又向尹姁娥透露一个惊天大秘密。
“这一切罪魁祸首是谁呢?是葛氏?还是我大母?又或是霍不疑?不是,都不是,是我阿母,是她萧元漪!在梦的尽头嫋嫋义无反顾前往长秋宫,在她最脆弱,最痛苦的时候,她想要依靠的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而是那个跟她连半丝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宣皇后。”
“那时我才看到了阿母的悔意,失态,对嫋嫋的挽留,甚至为此生了一场大病。可她不知道,她那时所表露的悔意是何其的凉薄。这人啊就是贱,非得失去才知道悔过。她萧元漪是何其的自私刻薄,明知道嫋嫋在家中受苦,提前回来不是为了自己的女儿,而是想杀葛氏一个措手不及,想以嫋嫋这几年的委屈来巩固自己在家地位……她是个见了棺材也肯不落泪的人,既然如此我就让她躺进棺材里。你以为她会因为我的几句话就真心悔过吗?为此流泪吗?不会!”
“人,都是依靠自己的感知和认知来认识这个世界,但也被之束缚的生活着的,那就叫做现实。所以我用一种来自西域的秘法,更改了束缚我阿母的认知,不断在其心里加深她亏欠嫋嫋这个概念,简而言之是我控制了我阿母!”
他将自己所做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原封不动的告诉了怀中的女子。
他边大笑边放声大哭,像一个孩子一样抱着尹姁娥。
“这世上的罪名我得了个尽,但是我从不后悔。”
“自梦醒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做好了堕入无间地狱的觉悟。”
程咏抱紧尹姁娥,轻声说道:“嫋嫋现在已经不需要我的保护了,我也不想再插足她的人生了。”
“姁娥,我做了这么罪事,你——还愿意嫁给我吗?”男人看向女子的眼神充满了渴求和不安。
“不求无过,但求有功,至少你为边疆的百姓带来了太平的生活。”
尹姁娥眨了眨清透漂亮的眸子,趴在男人胸脯上侧头微笑,她的随意一笑就使男人不安的心平复下来。
“至于我,我这辈子啊早就认命了,我的命就是你。你若真要下无间地狱,我陪你!”
程咏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紧紧握住尹姁娥的手,轻轻吻了她一下。
“我可舍不得你跟我下无间地狱,现在我已经脱离那个梦的阴影了。”
尹姁娥笑了,从心里欢喜出来的笑,好久没有与眼前的男子畅聊过心事了,不禁想起了以前的旧事,轻声倾诉起来。
“早年天下大乱时,尹家为躲避战乱而辗转多地,途中险遇贼匪,还是小女娘的我不慎与家人分离,幸得程家大公子相救。你一边行军,一边打探我家人的下落,最后得知我阿父定居在都城,官至大鸿庐寺左卿。你想着把我这小女娘送回都城,不过这时我却不愿意了,因为在你身边我见到了我以前未见的,所以我选择跟你到了北方。”
“说来也怪,未遇见你以前我见到那些凶恶的贼匪心中害怕不已,但待在你一个陌生人身边我却无比的心安。”
尹姁娥好似想起来什么,从程咏怀中起身,抬头望向他,抛给男人一个质问的眼神。
“尹家被贼匪冲散时,一群身披黑色甲胄的军队突然冲了出来与贼匪厮杀,而我的几位兄长都与阿父失联,却安然无恙的到了都城,原先我只以为是上天眷顾尹家,现在看来是你在暗中保护我和我的家人。”
程咏抬头盯着天花板,笑着点了点头,坦然承认了。
“是我。”
她俏皮的哼了一声,乌溜溜的大眼睛死死瞪着他。
“当初行军你救的人如此之多,维独对我这么好,一个小女娘想待在军营里你也不过多阻拦,甚至贴身带在身旁,原来你是早有预谋。”
“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吗?我可从未干预。但是你现在要是想离开,我可不答应。”程咏微笑着摊了摊手,随后抚了抚尹姁娥的秀发:“从前山是山,水是水,树是树,自我知你在此山中,山是蓬莱山,水是星河水,树是连理树,我早就知你,我也早已深陷此山。”
尹姁娥的小脑袋重新缩进男人的怀中,勾住程咏的脖子。
“在你的梦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程咏看着距离自己只有一寸的女子,想了想回道:“梦里你与我很早就成亲了。我在边疆做一个文职,当一个废物书生,而你呢就静静陪地在我身旁。然铜牛县一事差点就要了你我的脑袋。”
这也是程咏并未选择去改变楼犇命运的原因,自始至终他想的只是宰了他而已。
程咏愣了一阵,说道:“姁娥这次正旦过后我们就成亲,成亲后我们就回北庭城吧,路上我再带你去看看翡翠湖。”
尹姁娥贴靠着男人胸膛,微闭着双眼,温软的声音轻轻飘进程咏的耳中。
“好!”
程咏低头微微啄吻了下她的唇,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随手灭掉了灯。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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