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一本又一本得看过去,不求精通百家学说,只为截取片段用于治国,颇有一种沙滩里淘金的乐趣。
看了十二页,有人求见。
来人是咸阳学府名仕,毛遂。
咸阳学府是始皇帝新起的官府,里面分为两派,泾渭分明。一派是荀子门生,一派是鬼谷子门生。
始皇帝要毛遂入内,章邯却未像以往那般侯在门外,而是紧跟其后,盯紧前面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随时准备出手。
“拜见陛下。”
年近六十的毛遂弓着腰背,身材瘦小,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小老头,年轻时曾按剑历阶而上,以口中文才,剑上武力,胁迫楚王同意楚赵盟约。
“免礼,先生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始皇帝亲手扶起毛遂,章邯的手不知何时放在了剑柄上。
“吾师鬼谷子在沛县,其能千倍于我,请陛下见之。”
毛遂执礼甚恭。
他是赵人,是战国四公子之一,平原君的门客,与秦有不共戴天之仇,与秦王有灭国之恨。
当初舍身,五步之内强逼楚王就范,便是为解秦国围赵都邯郸之难。
其一生仕赵御秦,赵灭后,以年迈之躯四处奔走图谋复赵,以报平原君知遇之恩。
若非前些时日,鬼谷子一纸文书要其入秦为官,师恩难还,他这辈子只会站在秦国的对立面。
今日他来此,也是受老师之命,老师要见皇帝。
始皇帝先是眼中一亮,继而马上便是一笑。
“先生谦虚,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
毛遂惊诧。
始皇帝求才若渴,待人才以真以诚以佳是其来了秦国后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前主君平原君也远不及也。
怎么在得到其师在沛县的消息不立刻赶赴,反而婉拒?
“陛下不欲见我师?”
毛遂直接问道。
“先生果然如传闻一般,快人快语。”始皇帝又赞一声,道:“若能碰面鬼谷子,朕之幸事也,但不是此时也。”
“吾师云游天下,四海为家,今日不去见,明日见不得,陛下宜速行。”
“先生勿急,且先回,朕一定能见到令师。”
毛遂焦急上前一步,还要再言。
眼前一花,章邯已是冷着面站在他身前,右手拔出左腰秦剑,出鞘一寸。左手虚抬,对着门扉。
“请。”
毛遂老眼聚神,如亮火烛!
“陛下之所以不去沛县”
“章邯,送毛先生出去。”
“唯!”
章邯应声之时,手臂已是勾在了毛遂手臂,硬扯着毛遂出了屋门。
二十年前,剑逼楚烈王的毛遂或许还能和他较量一二。如今的毛遂,心智、精神更胜一筹,身躯却是衰败了十筹不止。
这一进十出间,遇到不听其言语的始皇帝,便只能无奈离去。
烈士到暮年,壮心仍未已,残躯却不许,何其悲哉!
始皇帝没觉得毛遂可悲,只觉得某人可恨。
他一统天下,本以为后继有人。
他打天下,某竖子守天下,兄终弟及,一段佳话。
哪想到某竖子王道不学,霸道也不学,帝道更是视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大秦以武定天下,兵道盛行,某人看尽兵家书籍却尽数抛在脑后,身边有赵武安君李牧相伴,打仗却从不用兵法韬略。
闷着头亲自带军冲锋,弄出一套前所未有的兵形势理论。大秦帝国百万虎狼之师,差你一个竖子冲锋陷阵?
得知沛县惊现鬼谷子,嬴政立刻便知晓这定与某人有关,当初那一批鬼谷门生入咸阳就是在某人暗示之后。
纵横家向来有“怒则诸侯惧,息则天下安”的盛名,这句话毁誉参半,从相反的两個方面同时对纵横家报以最大肯定。
纵横家老祖宗鬼谷子在身边,不去学纵横捭阖之术,反而对人性诡计乐此不疲,还提剑练那什么破《黄帝》去了!
天下三十六郡,自有史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偌大版图的王朝,这样一个前无古人的辉煌家业。练武就是练到人间无敌手,能不能撑起来?
一个人能打十个,百个,千个,万个,能敌过东北十万王家军,还是能敌过西北十万蒙家军?
还去学什么阴阳术!能算帝国兴衰?个屁!阴阳博士中修行最高,有真人之称的徐福连自身生死都算不到!还不如能自保的武功!
嬴政盯着桌案上的手枪,低声骂道:
“蠢货!愚不可及!”
始皇帝骂出口,心情好了一些,拿起黑枪,铁管光可鉴人,触手光滑,纹理清晰。
放入怀中的这一刹那,立刻怒意又起。
“有此物还练个屁武啊!公欲利其事,必先利其器!有器能为事而不用,非以人为!蠢蠢蠢!竖子!”
大骂一通后,始皇帝嗤笑一声。
“一个君爵,能要朕怕坏事而不去,真是好大的威势!放跑了鬼谷子,朕就撤消华山搜山令,要你抱着那本破《黄帝》,过一辈子纯阳子!”
沛县。
刘老太公一脸不情不愿,被三子和细君强拉着来到沛县城头。
在城头上摆放了几张桌案,上面放有瓜果、酒水、肉菜佳肴。
这当然是违规的,值守兵士没有视而不见,亲切询问刘老太公。
“饭菜可还合口?”
刘老太公没有说话,坐在他身边的二子刘仲站起身拱手道:
“都是我那不成器的三弟弄得荒唐事,今让诸君破例,已是赧颜。”
几个兵士受宠若惊。
“二公子言重了。”
“是啊是啊,此地还从未如此热闹。”
“热闹热闹才有人气嘛!”
“……”
刘老太公觉得有些吵闹了,轻拍二子。
刘仲脸上神情不变,自然一伸手,引着众兵士坐在了另一桌。
其声音刻意压低少许,一众兵士立刻便随之压低声音,众人举杯换盏,言笑晏晏。sxynkj.ċöm
刘老太公叫来一脸痞相的三子刘季,指着刘仲道:
“看看你二哥,再看看你!”
刘季噗嗤一声笑了,挺着胸,昂着头,不屑一顾。
刘老太公眉头一皱,拨开锤腿的侍女。
“你笑什么?”
刘季懒散地靠在石台上。
“二哥这迎来送往的本事,我是学不来,但我见过比二哥还厉害的,大梁的青楼女,让来者尽皆宾至如归,心里舒服,胯下更舒服。”
耳朵一直竖起来听这边动静,一心两用的刘仲身子一僵,只觉对面这些兵士脸上的笑容都是在嘲讽他,险些破口大骂。
刘老太公提棍子就要打。
“你这竖子!我”
“老爷!”
刘季生母拦下夫君,使劲瞪了一眼最宠爱的三子。
“伱叫你阿父来此看甚?你既要在此地证明你比你二哥强,还不快开始!”
她生四子,但最小的刘交也比刘季懂事,此时也已参与家族事。
唯有三子刘季,游手好闲正事不干,还天天惹祸。但越是如此,她越是对刘季偏爱些。手心手背都是肉,为阿母的总是希望所有孩子都能过得好。
往常刘季面对阿母很是尊敬,今日却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冷笑一声。
“急个屁!”
刘老太公这下是真的怒了,推开细君,棍子抡圆落下。
“竖子!你敢如此对你阿母说话,看我不打死你!”
啪~
这棍子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落在刘季身上。
刘季一把握住,冷笑中添加一抹讥讽,用力一抓就抢过木棍在手。
刘老太公没经过此事,一时怔住。
刘季脸起狰狞之色,曲腿,两手握着木棍重重在腿上落下!
一声清脆的声响,木棍应声断为两截。
“刘昂,我之前是让着你。我刘季游历四方从无敌手,信陵君也说我武功超群,你凭甚能打我?”
“刘季!”
刘母厉喝,这是她在刘季及冠以来,第一次大声呵斥。
她有些认不得她的孩子了,那个只是有些调皮捣蛋,却会一直逗她欢喜的三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跪下!向你阿父认错!”
刘季丢掉两截木棍,轻呵一声。
“季之错,就是不该生在刘家,不该为这目中无珠的刘昂之子!”
刘老太公呼吸急促,上前甩手抽三子巴掌,反被三子用力一推,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反了!反了!彻底反了!你给我滚!”
刘老太公大声厉喝!
“刘季!混账!你怎么敢如此跟阿父说话!我劈了你!”
刘仲再也忍不住,拔出旁边兵士腰间长剑跳上来怒劈!他知道以三弟的武功一定能躲过去,是以这下没有留手。
兄弟两个尽管平日多有矛盾,但说到底也是亲兄弟。
刘仲看不上三弟习性,却从来没有不认这个三弟,暗地里给刘季还过不少赌债。
这一剑来的很快,奔着头颅。刘季似乎是避让不及,只来得及侧头避过要害。
长剑划在了其手臂上,破了衣衫,有鲜血流出。
刘季目光阴冷,毫无感情地望着站在原地,嘴里喃喃着“怎么没避开?我没想着伤你”,丢剑急步来看其伤势的二哥。
一脚踢过去,刘仲倒飞三米,砸在方才与兵士交谈的桌案上,酒菜碎了一地。
“你要杀我?”
“季儿!”
刘母惊声高呼,扑上来抓着三子手臂,泪眼婆娑,扯掉上好衣袖布条给其包扎。
一边包扎,一边道:
“你二哥不是故意的。”
刘季心中泛起不忍,但很快这不忍就尽数按了下去,用力推开阿母,指着刘仲厉喝:
“他要杀我!你没看到乎!你们到现在还在向着他!”
“三哥,你”
刘家最小的四子刘交开口,他和刘季相处最好。小时候被欺负,找阿父阿父不管,找二哥二哥要其少与那些人玩,只有找三哥,三哥会带他打回去。
这次开口,是想缓和紧张气氛。
刘季厉声打断,目光瞥过来吓得刘交不敢开口,他只觉得三哥要吃了自己。
“你闭嘴!你忘了小时候都谁帮你打架了嘛!你也要向着刘仲说话?哈哈哈,现在二哥过得好,三哥狗屁不是,就只认二哥不认三哥了是罢?”
刘季哈哈大笑。
“季儿,你怎么了……”
刘母抹泪,不住念着,几次向三子冲过去,都被刘老太公一把拦住。
刘老太公紧皱着眉头,望着场间六亲不认的三子,不发一言,只是控制住发妻。
“刘季!你今日到底是要做甚!”
刘伯开口,他是刘家老大,平素老实憨厚,自知不如二弟长袖善舞,甘愿退居幕后。
今日三弟如此胡闹,逼得这个老实人目眦欲裂,震声大喝。
“我要干什么?哈哈哈哈,问得好!”
刘季身形一纵,跳到三丈高的城墙边上,背后就是城外,落下去常人必死无疑,看的刘母捂着心口,不断惊呼要其下来。
刘季扯下身上麻衣一截,一只手缠在受伤手臂上,牙齿咬着布条,辅助打了个结。
站在城墙上的他,比所有人都要高。
他指着阿父、阿母、大哥、二哥、四弟,以及沛县兵士,刘家侍女,刘季仆从。
“乃公今日就要让你等看看!乃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刘仲和乃公比,提鞋都不配!”
众人大多以为刘家三子因为不受刘老太公待见,嫉妒二公子刘仲而急火攻心,以致患了疯病。
同情有之,嫌恶有之,看小丑表演也有之。
然而,就在此刻!
轰隆隆锣鼓声起,仓朗朗金铁交击!
大地毫无征兆地轰鸣起来,雷声不断,桌案上的美酒佳肴跟着木桌一起摇晃不已。
“哈哈,来接乃公了,都给乃公看城外!”
刘季猖狂大笑,众人随着他手指方向看去。
只见远处浓烟滚滚,一群盔甲鲜明的铁骑奔沛县而来,疾行分为两列,往后绵延出两道黑线,仿佛没个尽头。
黄沙弥漫间,可见那马匹尽是清一色高头大马,神骏异常,在沛县一共没有十匹!
“这是,秦军!”
一名值守兵士失声。
虽然楚国已灭,但在这楚地深处,他们仍然认为自己是楚人。壹趣妏敩
“刘昂!”
刘季跳下城墙,抓着阿父的脖领子到城头,要其望着那硝烟弥漫,那虎狼之师。
“你说说!我和刘仲到底哪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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