朮夷一呼既罢,洞中静悄悄的,竟没人应声。
离姎一双黑亮的眸子只直直盯著白珩看,白珩亦定定的回望。
“来了?”过了半晌,离姎问。
“是。”白珩轻轻将赤婸放了下来,让她平躺于地。赤婸高烧已退,此时脸色不复泛红,反倒一丝血色也没有,眉宇间,那股青黑之气却是更加浓了。
白珩放好了她,正要起身,赤婸却伸出了一隻手,扯住了他的袖子。白珩垂眼看去,只见赤婸眼裡流露出恳求的神色。
白珩一顿,本已站起一半,复又坐下,任由赤婸揪著自己的衣袖不放。他抬起头,对著离姎道:“人我带来了,愿不愿给血,就在妳一句话了。”
朮夷在一旁此时总算憋不住了,怪叫道:“你们真当我不在这?白珩你这小子,你你你给我说一说,这是怎麽一回事?离姎怎麽会在这裡,她又怎麽能换血给赤婸?”
“赤婸是我的女儿,全天下,要换血给她,也只有我换得。”离姎冷冷接口道,眼珠一转,望著白珩道,“王君,你说是吗?”
无论是谁,都能听出离姎语中“王君”二字,有多麽讽刺。
白珩却是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朮夷看了看离姎,又看了看赤婸,果见两人豔丽的眉目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离姎更加穠豔,赤婸却仍然稚气未脱,他呆了半晌,用力一拍脑门,叫道:“我老说赤婸这丫头面善得很,却总想不起和谁像来著,却想不到她竟是妳女儿。妳几时又生了个女儿?我怎麽不知道?”
依然没有人理会他。
“血?”白珩又问了一次。
离姎不答此问,反倒轻轻一笑,低声道:“你们当初将我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定想不到还会有有求于我的一天,是不是?”
白珩静静道:“当年之事,与今日无关。”
离姎望著白珩镇定如恒的面孔,忽然抬头问朮夷道:“咱们多久没见啦?”
朮夷搔了搔头,道:“我怎麽记得?总有一两百年了。”
“是一百五十七年。”离姎道,“而我被关在此处,也有一百五十五年了。朮夷,你后来为什麽不来瞧我了?”
“怎麽是我不去瞧妳?”朮夷怒道,“我回回去找妳,都给妳阴阳怪气的避了开去,要不乾脆说不愿见我,妳都做到这份上了,我难道还腆著脸蹭上去?”
离姎笑了起来,那笑声清脆,与赤婸平时的笑声,竟是难以区分。
“正是如此,你瞧我这记性,我都给忘啦。”她咯咯笑道,“哎哟,那两年……那两年,我也不只不见你,我谁都不见。”
“为什麽?”
离姎妩媚一笑:“那时我有心上人了,哪裡有时间见你们这些不相干的閒杂人等。”
“臭狐狸!”朮夷呸的一声,“我还当有什麽事呢,竟是为了这个,罢了罢了,那两年是我白担心妳了。”
“我做青丘王君,一点也不快活,这你是最清楚的。”离姎叹了口气,道,“哪儿都去不得,日日困守青丘。我本以为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谁知道……谁知道我竟遇上了他。”说起昔日的心上人,离姎眼波流转,小儿女情态,竟是不减当年。
朮夷哪裡耐烦听她说这些,嚷道:“既如此,妳便跟了他去就是,不爱当王君,那就让位给旁人就是,偏有这麽多囉嗦!”
“不成。”离姎摇了摇头,道,“我当真喜欢他,喜欢极了,他要我往东,我便往东,要我往西,我便往西。他说,他喜欢我当青丘王君,那我便得当下去,你说是不是?”
“是妳个大头鬼!”朮夷怒道,“这男的打什麽鬼主意?偏爱妳当青丘王君?我瞧他定是心怀不轨!”壹趣妏敩
离姎叹了口气,道:“连你不过听了这一鳞半爪,也知道他心怀不轨,我又怎麽不知?可我偏偏爱极了他,这又有什麽办法?”她双眼放光,悄声道,“他要我告诉他青丘的什麽,我都告诉他,他要什麽,我也都给了他,只要他能笑一笑,我便觉得,便是为他死了也值得……”
“蠢材,蠢材,蠢之极矣!”朮夷不禁大摇其头,“平时瞧妳挺机灵的,怎麽犯起傻来,一至于斯?”
“年轻的时候,那可真是傻得无可救药。”离姎叹道,“若我还是当年的我,自然觉得为了他,能为了他被关在这儿,那也值得,但给关了一百多年,什麽事情都看得清楚了,自然不会像年轻时那样犯傻。这个鬼地方,我可是越来越待不住了。”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白珩说的。
白珩静了半晌,才道:“通敌背族,本应受极刑而死,只是将妳关在此处,那已是先父仁慈了。”
“我通敌背族?”离姎冷笑道,“我是谁?我可是青丘王君,我便是狐族!既然我代表著狐族,又何来通敌背族之说?”
“强词夺理。”白珩只淡淡撂下四字。
“哼,便算我通敌背族,你父造反,将我这个王君关在不见天日之处,这难道便算不得背族?”离姎厉声道,“你可别忘了,我终究还是王君!”
“王君?”白珩终于皱起了眉头,缓声道,“王者,食民膏血而生,便应时时有国族在心。妳心中却仅存私情我欲,浑不知为我族打算,甚且将我族机密重宝拱手与人,这样的王君在我青丘,那是有不如无。”
“你!”离姎怒叫道,然而不多时,她满面的怒色便已转为冷笑,“好,你既这般会教训我,想来事事都是胸有成竹,又何必来求我?我便不换血给她,想来你也还有旁的法子,那便请回。”
朮夷一听,连忙道:“这小子浑说的,妳别理他!快快快,赤婸再不换血,那可真没救了,她是妳女儿,这血嘛,还是该换给她的。妳血脉这般强大,虽会虚弱一时,然而假以时日,便慢慢补回来了,于妳没有什麽太大损伤,妳放心好啦。”
离姎不答,只是似笑非笑的看著白珩,看他如何应对。
只见白珩沉默了半晌,终于道:“无妨。”
离姎燕眉一扬,很是意外他竟然如此轻易放弃。
但下一刻,便听白珩淡淡的接了下去:“要将妳全身的血抽乾,那也不是什麽难事。”
听得白珩此言,离姎冷笑几声,道:“你说这话吓唬谁来?若你一早能这样做,又巴巴的赶来求我做什么?”
白珩侧过头,唇角泛起寒凉的笑意:“妳是她的母亲,这三分面子原要给妳的。此刻我礼数已尽,妳可怪不得我辣手。”说著,便缓缓起身,举步朝离姎走近。
离姎一凛,看著步步走近的白珩,她发现自己有些想错了。
她本以为,白珩有求于己,无论如何不敢对自己下手。然而,此时眼见白珩缓步而来,浑身所散发的杀意再无半分隐藏,几可砭人肌肤,她才发觉,她太小看这个看似温雅的王君了。
白珩实在远比她所以为的,冷酷强大许多。
莫说她给关在此处百馀年,在此禁制之中,发不出妖力,便是她全盛时期,只怕也未必能够与白珩相抗。
白珩左手一抬,离姎便不由自主的飘身而起,白珩乌沉沉的眸子缓缓转动,似乎在思考,该从何处取血。
他凝思片刻,便已有了主意,右手一探,只见离姎白皙的颈子登时绽开一道血口,一股鲜血汩汩而出,却未曾落地,反在空中逐渐积成了一个小血球。
离姎动弹不得,眼裡所见白珩俊雅的面孔竟还是那样平静,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并不冰冷,也不狠恶,只是专注。sxynkj.ċöm
那眼神彷彿只是在看著一件必将完成的事物,而非一个人。
这一下变故陡生,眼见离姎就要死在白珩手下,朮夷大吃一惊,正要出手,猛地却听一人竭声喊道:“不可伤她!”
无论是谁,即便是朮夷,此时要拦下白珩,那都绝非易事。
然而,世上却有这么一个人,只用一句话,便能让白珩不得不收手。
赤婸。
离姎重重摔落地面,颈中的伤口仍旧不绝冒血。
白珩转头,只见赤婸已然挣扎坐起,她毒性正自发作,浑身不由自主的阵阵抽搐,然而即便如此,她仍旧望著白珩,只望著白珩。
两道泪痕,自她怔愣的眼中,蓦地落下。
既带了赤婸至此,白珩想过无数次赤婸知晓身世时的神情,然而亲眼所见,却仍令他心下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赤婸素来明亮的眼眸,此时只馀一片黯淡。
“她是我娘?”赤婸怔怔地问道。
白珩敛眸,点了点头。
两滴泪水落在她的前襟,跟著三滴、四滴,转瞬间,轻薄的布料已然斑驳而湿。
“你也不是我哥哥了?”赤婸又问。
白珩再点了一点头,口唇微微一动,却终于忍住没有说话。
“你……你原来一直在骗我。”蓦地,她双手紧握成拳,嘶声叫道,“你骗我!你骗我!你……你怎可……怎可……”她猛地一股气接不上来,只见她小脸一下刷得惨白,双眼一吊,向后便倒。
她尚未著地,便给双双抢来的朮夷与白珩给接个正著。
朮夷一探她脉搏,登时便色,失声道:“她急怒攻心,毒性可发作得更加快了。白珩,得快!”
白珩更不打话,足尖用劲,飘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旋身,落在离姎跟前。
“我只问妳最后一次,”他居高临下的望著离姎,轻声道,“这血,妳换是不换?”
离姎按著颈中创口,抬起头,发现白珩终于有了平静或者冷淡以外的神情。
此刻的白珩,看上去绝决而义无反顾。
离姎叹了一口气,忽而有些感伤。
赤婸有他这样护著,自己为了那人给关了百馀年,那人可有一时一刻想起过她吗?
“即便她好了,也定要恨你,你还是要治她?”离姎问。
白珩丝毫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她恨你,你也无所谓吗?”
白珩一顿,而后轻轻说了两句话。
离姎听了,登时如遭雷击。她低下了头,颠来倒去的,只是咀嚼这两句话。
她忽地长声而笑,笑声起时,泪水也一併落了下来。
“好、好!”她又哭又笑,眼望赤婸,“我的女儿比我有福气。她好好儿活著,可比我这当娘的在这苟延残喘,强上百倍!”
朮夷只觉赤婸脉搏越来越弱,厉声道:“什么时候了,还在说这些废话!赤婸要血,现在就要!”
“你不必动手。”离姎看著赤婸,然而却似乎能感到身后的白珩已经提起了手掌,她背对著白珩,静静道,“朮夷,你儘管从我身上取血就是。”
破晓时分,满地白霜,谷底的草叶树叶,彷彿都镀了一层银一般。
一阵隆隆声响,彷彿从地底深处传出,原本平整的山壁,忽然少了一块,露出了一个幽深的洞口。
白珩便如来时一样,抱著赤婸缓步而出。
赤婸沉沉睡著,容色憔悴,然而眉间那股黑气,终是褪尽了。
朮夷一般的缓缓走出,闹腾了这一夜,他也真是累了。
两人无话,辨明了道路,便向来处而去。
离姎依旧坐在洞中的地上,她听著山壁合上,洞中又是一片死寂。
她慢慢地躺了下来,蜷缩起身子,合上双眼。
真累了,这半世,当真让她累得很了。
她嘴裡翻来覆去的,喃喃念著两句话,终于声音渐低,直至不闻。
馀音嫋嫋,在这山洞之中,这两句话彷彿还萦萦而绕。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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