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云岚最后一次醒来时,是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她感觉自己的视线异常清明,世间的响动在她耳中也尤为清晰。
屋子里站满了人,亲眷友人,下属仆从,个个面露苦色,仿佛她已逝去,他们正在哀悼亡灵。她不喜欢这种沉闷的气氛,出声笑道:“都杵在这儿做什么?跟木头似的。”
近处的人听见她发声,顿时焕发了惊喜的神色,连忙传话出去,“姑爷,姑爷,小姐醒了。”
只听一阵急促又慌乱的脚步声快速靠近,最后在床前消失。
黎栀手中端着热腾腾的药,水汽模糊了他通红的双眼。缙云岚像个没事人似的跟他说话,“你回来啦。”
黎栀悲痛地“嗯”了一声。
圆满极有眼力劲儿地摒退了众人,连带自己一道离开了屋子。霎时,只剩下年轻的夫妻。
缙云岚向他伸出手,他连忙将脸凑了过去。她摸了摸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茬,手指拂过时有一种酥酥麻麻的触感,很是奇妙。
她问:“事情都解决了?”
黎栀颔首:“嗯。”
“怎么解决的?”她又问。
黎栀言简意赅地将之后发生的种种缓缓地告诉了她。
缙云崇死后,扶光的势力仍在洛城盘桓了一段时间。此前黎栀发出的信号,警示了在外未归的白檀。白檀由此得知洛城沦陷的情况后,便按照之前与黎栀定好的计划,转道前往焉城,与素魄会面。
白檀依照黎栀的交代,将扶光侵略缙云一事告知了素魄。素魄大为吃惊,白檀趁机向他们献策,让他们趁着扶光族长逗留洛城之时,玉城暂无人坐镇,并且兵力分散的情况下,一举进军偷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起初素魄还颇为犹豫,在白檀再三地劝说下,素魄总算下定决心,在扶光的野心波及他们之前,把这些年积攒的恩怨一并清算了。
素魄雷厉风行,迅速集结兵力,在扶光与缙云斗得正酣时,轻而易举地攻进了玉城,极其顺利地拿下来主城。
等到玉城被袭的消息传到扶光琰耳中后,他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举动。
他竟然抛下他的兵士,自己逃走了。
做他的下属也真是够倒霉的,一夜过后,所有人都成了弃卒。群龙无首之下,兵力溃散,成了一盘散沙,被缙云轻松制服拿下,归拢了关在一处,等待他们那个不靠谱的族长将来将他们赎回。
虽然黎栀说得很是轻巧。但为了夺回领地,他没少出力。他甚至下令,动用了黎氏的力量,组成前锋小队与之搏斗。他本人更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场战役的领军人物。在他绝对的实力之下,所有人都无条件地服从他的命令。而他本人则自始至终站在洛城百姓面前,保证他们的安全。
缙云岚稍稍想象了一下他站在城墙上,发号施令,指挥作战的模样,断然是英姿勃勃,意气风发。
经此一役,黎氏与缙云两族的关系又加深了许多。扶光投降后,洛城百姓逐步恢复了以往的生活。商铺也相继再开业,黎氏族人可以随意下山,在洛城境内进行平等的交易。甚至有些饭馆酒家特别优待山上来的朋友。
总之黎氏与缙云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和谐共处。这一点是谁也不曾想到的。sxynkj.ċöm
缙云岚倚在他怀中,听他叙述着转危为安的事迹,一颗高悬的心总算放下了。她宽心地松了口气,将话题转到了自己头上,“阿栀,我想上山上看看。这次不走地道,咱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去。”
黎栀将她紧紧搂着,一滴泪水挂在他的下眼睑上,被睫毛承接着。
“好。”
今日恰逢正月十五,街道上一片喜气洋洋。百姓们似是为了去去晦气,将错过的春节又红红火火地庆祝了一回。
缙云岚坐在马车里,一路驰过喜庆的隐秀街,路过郊外,来到了空山脚下。山顶的翠浪正在风中摇摆,展现出一副诱人的姿态。壹趣妏敩
黎栀默默地将她背上,堂而皇之地从走上了盘山路。
他一路上沉默不豫,但是深浅不一的步伐却泄露了他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而缙云岚却若无其事地跟他念叨着一些家常话。
她说,“我忽然想起来,最初每次上山见你都是在昏暗的夜晚。我为了能看清你的面容,总是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回回弄得眼睛生疼。你倒好,总是一副嫌弃我的样子,都不肯正眼瞧我一下。”
他回:“我都是偷看。”
她开心地笑了出来,“我知道的,你害羞嘛。不过你说你是因为我为你唱了一首摇篮曲才喜欢上我的,我不大信。应当是你撞见我在山心湖沐浴后才对我心生邪念的吧。”
他一下变得面红耳赤,连耳尖也热的发烫,他矢口否认,“没有,你冤枉人。”
她捏住他红透的耳朵,一股暖意顿时沁了出来,“你又口是心非。”
他讪讪地说:“别戳穿我。”
天上洁白的云彩一片一片地飘过,光影在他们身上来回转换。
缙云岚忽然哭声大作,泪水顺着黎栀的衣领滑进了脖子里。她伏在他背上,泣不成声地说:“抱歉,我没有保住我们的孩子。”
黎栀跟着落泪,沾湿了台阶上的青苔,“这不是你的错,别自责。”
“对不起,我不该明知自己时日无多,还要与你成婚的。若是你与旁的,康健的姑娘成亲的话,大抵这会儿孩子都能满街跑了。是我耽误了你。”
“你记错了。是我缠着要与你在一起,你好似忘了我催过你多少次。而且,除了你不会有什么旁人,更不会有什么满街跑的孩子。我要感谢你,没有嫌弃我是个短命的男人。”
缙云岚抽噎着捶打他背部,大声哭喊道:“可恶。都到这会儿了,你就不能说些难听的话,好让我离开你的时候没有那么不舍得。你偏偏要对一个将死之人,这么温柔干什么?阿栀,我快死了,我就快死了。可我真的不想死啊。你这么好,你让我怎么心甘情愿的阖眼啊。”
黎栀默默地淌着眼泪,也腾不出手去擦拭,好一会儿后,面对她的痛苦挣扎。他昂起头看着天边的云彩,异常坚定地说:“别担心,我会陪你的。”
背后的哭声戛然而止,小半响后,她分外严厉地冒出来一句:“你不能为我殉情。你要好好活下去。你还有你的族人,你的亲眷。你绝不能浪费你的光阴。”
黎栀插话道:“可是我……”
“这是命令!”她极为严肃地吼了一声。
黎栀在一棵大树底下,将她缓缓放下。
缙云岚倚靠在粗壮的树干上,调整了情绪。她对着背对着他的,执着的丈夫,苦口婆心地道:“阿栀,我跟你说实话。待我死后,倚湘定然会重现于世。她执念极深,为人极端,或许会向缙云报仇,你要阻止她!这个世上唯有你能阻止她。我将缙云交给你,你替我守住这座城池,你答应我,你答应我!”她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拼命地摇晃起来。
黎栀转身将她抱紧怀里,抑制不住的抽泣声一点不落的落入她耳中,“我会受不了的,你让我怎么能受得了。”
缙云岚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阿栀,别怕。时间会冲淡一切的。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未你解除三十大限的诅咒。你如今还年轻,还有十年的光阴,别拘泥于亡妻。我允许你续弦,找个比我温柔,比我善解人意的姑娘。你别担心,你人这么好,长得又这么……这么……一定会有很多姑娘喜欢你,不会嫌弃你是鳏夫的。”她泣不成声,哭腔将她的肺腑之言全数淹没。她死死攥着黎栀的衣襟,恸哭不已,”罢了,罢了。我再说不出这违心的话了。我私心还是希望你的心里永远只有我一个。不要有其他人的介入了。”
黎栀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顶,颤着声说:“傻瓜。黎氏男子一生只能有一任妻子。而黎栀的心里永远只有缙云岚。”
缙云岚哭着哭着又笑了出来,“我搞砸了。我想着话本里,到了分别前夕,总要有一人故意说些狠话,伤了对方的心,好让对方不会为自己的离去而感到眷恋不舍。我本也想着来这么一出,还找了珠珠拟写了一段无情的话。可我想着你这么聪慧,定然不会被我拙劣的演技骗倒,而且我也发现,我说不出,‘我不爱你’这句话。”她的呼吸蓦然急促起来,憔悴的面孔忽然浮上来一层异样的红晕,她像是捉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黎栀的手,急促地传递着她还传达完毕的讯息,“大伯的尸体还未下葬。不必多建一个墓冢,将他与玉卿葬在一起吧。岫岫到了适婚年纪,给她许个好人家。母亲近年来身体总是多病痛,还望你多照管着。阿栀,阿栀,洛城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的,别总伤心。你要记得,无论何时何地,我都牵挂着你。别忘了,别忘了……”
那是一个与往常无异的午后。缙云岚断气的刹那,黎栀听到了码头的号角醇厚又嘹亮的吹响,洛城街道上小贩的叫卖声,孩童们你追我赶的笑声。
云彩投下的阴影好似一床棉柔的锦衾将她逐渐冰冷的玉体温柔地覆盖。
天边传来悠远动听的摇篮曲,好似是有人在动情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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